她是被热醒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 她忙拭了拭额角的汗,进屋子里去看他。 他已经醒了,她进去时正好看见福缘用毛巾给他着擦上身,腹间裹得绷带透出来些血色,她急忙调过身去。 “哎,少奶奶,您怎么走了,少爷刚刚还同福缘问您呢。” “福缘,毛巾给我,你先出去。”他吩咐道。 “好嘞,爷。”福缘一面应着,一面将手巾叠好搭在铜盆的盆沿儿上。 福缘从她身边过去的时候,贼兮兮地朝她笑了下。 “来,丫头过来。”见她还是背身对他,又道,“知道你面皮薄,衬衫套上了,不过来看看忠哥?” 她闻言转过身来,坐在他床边的凳子上,“还疼么?” “坐近些,就来床边坐。忠哥看见你就不疼了。” “不正经。”她扭头瞪他。 “好了,”他伸过手来,“有好多话要和你说,现下我没什么力气,你离近些,我好省着点用。” 她听话坐到床边,身子却还绷着力气,瞧见一旁立着个脸盆架子,有些挡路,站起来挪远了点,才又坐下。 “湘湘,忠哥好多事都没告诉你,老实说,这件是最不应该开头跟你讲的,但忠哥忍不住了,能不能先听忠哥说完?”他去寻她的手,搁在掌心里轻轻揉着,她难得没有躲开,倒是想起来那天夜里,在医院他也是这样揉着她的手。 “你是个聪明孩子,忠哥待你不同,你可看得出来?” “嗯。”她埋头轻哼。 “别害羞,嗯?忠哥很多话没和你讲,是忠哥不对,以后忠哥和你慢慢说。”他手指的力气重了几分,“你心里,是怎么看忠哥的,是不是也觉得忠哥轻浮,不正经?” 她咬了咬下唇,“不会,我没有。”,她顿了顿,“你特别好。” “真心话么?”他一笑,索性将她的手牢牢扣在手心里。 “嗯。”她红着脸点了点头,“真心话。” 他抬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上拉了拉,让她头埋在自己肩膀上,她撑着身子想坐起来,“乖,别动,让忠哥抱一会。”她听见他轻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会讨厌忠哥,因为忠哥上次吓着你了。” “忠哥真的特别好吗?”他圈在她腰上的手臂紧了紧力气,“你喜欢忠哥吗,愿意让忠哥照顾你吗?” 她愣了一下,嘴唇颤了颤,却没有说出话来。 她听见他在她耳边柔声道,“湘湘,往后,都跟忠哥在一处,好不好?” 尾音有点轻微的打颤,他在紧张。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起手臂圈着他脖子,额头抵在他肩上,轻轻道:“好。” “怎么又哭了?”察觉到她的泪水,原本圈着她腰的手向上抬了抬,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又惹我们湘湘不开心了?” 她撑着床,离开他的肩膀,一只手胡乱抹眼泪,“我没有。” 他一只手握着她肩膀,另一只手移上她面颊,在她眼尾轻轻蹭了蹭,“轻点擦,对自己这么狠。” “来,再往上坐一点。”他拉住她抹眼泪的手,“忠哥还有话要说。” 她摇摇头,“这就够了。”,说着将他的手反握住,“别的不急,等你好了再说。” “好,别的不急,等忠哥好了,再慢慢和你说,到时候可不要反悔。”他握着她的手,轻轻亲了一下,“你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她红着脸,这次却没将手抽回来,“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谁要反悔。” “嗯,不反悔,”他侧过脸,在她的手心里蹭了蹭,转移了话题,“刚才听福缘说你想喝酸梅汤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福缘从门口端着一个白瓷托盘,上头放着一把玻璃壶,还有两只玻璃杯,正要进来。壶里盛的正是酸梅汤。 她从他那里把手抽出来,掩饰地在脸上抹了两下,福缘已经麻利的站到跟前来。 “少奶奶这是怎么了?” “你,你往后在外头不许这么喊了。” “在外头喊不得,现下在家里总归可以吧。”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调笑道。 福缘听了嘿嘿一笑,一副了然的样子,“少奶奶您放心,以后福缘只在家里这么喊您,在外头也照着魏副官喊您一声‘秦小姐’。”,说完将托盘撂下,殷勤地往杯子里倒了酸梅汤,递给她。 酸梅汤是福缘下午出去买的,买来以后就一直放在冰缸里镇着,方才看她午睡醒了,这才取出来稍微散了散凉气。 因着是冰的,一倒出来,玻璃杯上就附了许多小水珠,她隔着杯壁去看里头的液体,只觉朦朦胧胧,像藏在水雾里头,颜色浅了一度,她便盯着杯子看了一会儿。 “福缘说的没错,你家少奶奶果然想喝这个了,光看着都愣了神儿。”陈世忠在旁边笑着说道。 “可不是,中午的时候少奶奶在外头坐着,听见门外有人吆喝酸梅汤,魂都出窍了,福缘喊她都没听见。”福缘说着将腰间别的白手巾抽出来,利索的擦擦手,“眼下喝了酸梅汤,一会儿就有胃口了,福缘这就给你们下饺子去。”说着转身出了门。 她两只手捧着杯子喝了一口,“你打哪儿骗来个这么憨厚的孩子。” “三年前南边闹了旱,他家里头没了口粮,父母为了给他寻个活路,就把他送了亲戚,谁知道那亲戚转手将他买了,当时瘦的皮包骨,我瞧着实在可怜,就养在身边打打杂。”他一面说,一面将那杯子从她手里接过来,特地转到她方才喝过的地方,就着酸梅汤抿了一口。 “你,你就不能用自己的杯子。”她红着脸小声呵斥道。 他笑,“不能,我就爱用你用过的,以后都这样。” 她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去拿另一只杯子。 “我们家湘湘脸皮这么薄,让忠哥以后怎么逗你,嗯?”他说着伸手去捏她面颊,被她一把拍开。 样式简单的落地钟敲到九点的时候,魏散原回来了。 福缘还算是孩子,十四五岁,到底嗜睡些,饭后刷了碗,又将锅台擦了一遍,见没有可做的活了,便回到自己屋子里闷头睡了。陈世忠又伤着,话说得多就容易倦,也早早歇下了,剩她一个人闲得无聊,就跑到院子里看星星,正巧赶上了魏散原回来。 “他们都睡了?” “嗯。”她应了一声。 “你别这样神色恹恹的瞧着我,事儿办妥了,尽管放心就是了。”他无奈叹口气。 她虽想听他亲口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时却也忍不住的担忧,想着尽快了解些什么,“魏副官,他到底生了什么事?”,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当时不要他解释的人是她,如今趁着他睡了,背地里又找旁人问询的也是她,确是不妥帖的行径。 “他吗?”他问道,“总归,是件他盼了许多年的好事。” “哦,那便好。”她闷闷开声,心里却是因为魏散原没有和盘托出而松了口气。 “我知道你也想听他亲口说,我就不多嘴了,等他明个儿睡醒了,铁定什么都跟你说了,半点儿不瞒着。”他说着顺带手的倒了一杯撂在石桌上的酸梅汤,喝了一口,又问道,“还有什么吃的吗,晚上没吃饭,现下饿得难耐。” 她指了指厨房,“福缘煮的饺子还剩下十来个,就扣在菜板上青花碗下头,你就凑活垫吧垫吧。” “成,”他应了声,又沉了沉,“秦小姐,我晓得这话不当说,但还是给你提个醒,世忠要做的事除了凶便是险,此番将你扯了进来,他也是心尖上吊刀,你可考虑清楚了?” 她听了就笑,“有什么考虑不清楚的,最多不过一个死嘛。” 语罢顿了顿,轻声道:“左右已经死了那么多,不差我这一个。” 魏散原看她这样倒不知如何再说,只得起身去厨房,留她自己一个坐着。她支着下巴看星星,看了一会儿,却坐不住,扭身进了陈世忠躺的屋子,用暖瓶里的热水在盆里烫了手巾,立到他床边给他擦了擦脸。 她坐在床边盯着他看了一会,打了个哈欠,觉得困了,便回了隔壁的屋子。屋子是福缘下午收拾出来的,虽然不大,好在干净,她洗了把脸,一面用手巾擦着,一面走到窗边去关窗户。 入了秋,虽是秋老虎尚是盛的时候,太阳下去了,却也是夜凉如水。 她想到这,便忘了他屋子里的窗是否关着,只得寻回去看。原是没关的,她想好在自己出来瞧了瞧,要是不关,夜里凉风吹进来,倒是有可能害了风寒。 她进了门,刚在窗前站定,伸手去推那窗子,便听见他在后头唤她:“怎么又回来了?” “吵醒你了,我过来看看窗户关没关,”她关好了,回过头来,问询道,“要喝水么?” “不喝了,来,弯下腰,让忠哥抱一下,”他笑笑,贴在她耳边柔声道,“因着忠哥折腾了一天,累了吧,回去早些睡。” “嗯,”她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直起身来,“哦,对,魏副官说,已经没事了。” “好,不会有事。安心去睡吧。”说着捏了捏她的手。 她应了下,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出去了。 待她回到自己房里,才觉得是真的乏了,脱了鞋,一扯被子便和衣睡了。 她早晨醒来已经八点了,好在是礼拜天不用上课,她揉了揉眼睛,便下了床。 福缘喊她的时候,她刚往盆里倒了点热水,准备洗脸,头发还没来得及梳,福缘那边门却敲的急,边敲边喊她:“少奶奶,爷说您上学要迟到了,您快些,一会出了这巷子福缘好给您拦车。” 她站在门口,没有开门,冲外头的福缘笑嘻嘻道,“今天周天,是公休,你们爷又作弄你呢,也就你个小傻子才肯信他。” 听见他在外头小声叨咕,“今个公休么,怎么从不见爷给我假?”,她就又说,“我收拾好了就出去,你还是先去看看你家爷是不是在屋里偷着乐呢?” 她洗了脸,坐在镜子跟前儿梳头发,昨天夜里大概是睡得不老实,压得一撮头发翘了起来,她沾了水,将这撮头发压了下去,又整了整衣领子,这才出去。 她进到隔壁屋子的时候,陈世忠正在读福缘早起拿回来的报纸,见她进来了,便冲她笑着招了招手,示意她坐过来。待她近了,他就将报纸塞给她。 她低头看了一眼,旁的没看清,倒是瞅见两个大标题,拿大号的宋体字印着, 一个是“郑市长昨日遇刺身亡,歹徒逮捕无果”,一个是“陈护军使见义勇为,搭救落困小姐。”。都是抓人眼球的新闻,前一个她倒无需反应,左右不是什么好官,没了便没了,后者倒是让她产生点好奇的情绪,他昨日何时搭救了别人? 恍然间,她有了猜测,却又不敢这般猜测,一时语塞。 “就是你想的那样,是我杀了他。”他柔声说。 她站在原地发愣,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拉她到床边坐下,“是害怕了吗?” 她摇摇头。人死在她面前的样子她也见过的,现下再说害怕,倒是矫情了,只不过是不适罢了,她其实不想他手上沾了人命。她觉得他清清冷冷,温和体贴,这样的人,就应该两手干干净净。 她一直都这样想,却忘了他是军人,也是要随时准备上阵杀敌,抛头颅洒热血的,更是忘了题壁楼外头也会有因着官场纠纷,一跨出门槛,就顷刻毙命的倒霉蛋。 她没有说话,他拉过她一只手,“是觉得忠哥让你讨厌了?” “没有。”她把手抽出来,下意识地抓着他一截衬衫袖子,“是我的问题。” 他揉了揉她发顶,“怪忠哥什么都没和你说。” 她挪了挪,坐得离他近了些,“现在可以说了吗?” “嗯。” 今日是难得的阴天,没有毒辣辣的太阳,屋子里残留的暑气蒸的干净,窗子开着,有凉风在外面,吹得树叶沙拉拉作响,掉了几片叶子,也有风吹进来,把白色的窗帘吹得鼓起,一起一落间,露出暗紫色的木质窗框。 他不徐不疾的叙述节奏,像是在讲睡前故事,而内容,却是国恨家仇,千里山河。 窗帘起起落落,她坐在他床边,听他讲完所有的事,像是翻完了一本装帧精美,内容却极为严肃的书,在合页时,有的不是通读的畅快,而是挥之不去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