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一对中年夫妇。男子一对粗眉,虬髯秋白,脸颊方正;女子面目端庄,慈眉善目,只是略显病容。 黎赪从屋顶上飞身而下,衣袂翩飞,夜空中划过一抹凄艳的血红色。 “顾氏夫妇找我何事?”黎赪瞥了一眼顾六郎背上的弓箭如是问道。 顾六郎略感惊讶:“阁下认识……” “不认识。只不过从阁下的弓上皮把手的磨破程度和弓木的成色看,这一定是一把操练过上千次的弓。江湖上用弓箭的本就不多,与我可能有点瓜葛的也就只有与小书圣同去灵雾岛的霹雳箭顾六郎了。” 顾六郎道:“阁下说得不错。只不过今天,要见阁下的,是贱内。” 黎赪看向顾夫人道:“刚才就是夫人叫的‘陆衍’。这究竟是谁的名字?” 顾夫人不语,却突然背过身,衣裳半褪。 黎赪一瞬间觉得她一定是疯了,可再一看,一旁的顾六郎神情偏偏庄严。 顾夫人的肩膀中间,赫然纹着一道后天八卦图! 黎赪皱眉:“鬼谷夫人!” 鬼谷夫人已绝技江湖十余年,若非黎赪在接受杀手训练时记得一脉单传的鬼谷派独独因“移魂大法”而留名江湖史,他也不会这么快认出这个独属于鬼谷派门人的标记。 顾夫人合上衣裳,转过身来,“老身就是鬼谷夫人。今日前来,正是为了弥补七年前老身犯下的罪孽。是时候将一切都告知小郎君了。” 七年前,黎赪才十一岁,在杀手营中厮杀的岁月没有任何值得回味的地方。“七年前夫人犯的错与黎赪有什么关系?” 顾夫人含泪道:“老身在小郎君身上施了移魂大法。” 黎赪想不起十岁以前的事,他曾以为孩童大多记不得小时候的事,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可现在却有一个陌生人跳出来说,他是被“移魂大法”洗去了记忆。难道他不是一出生就是孤儿?他也曾有个家吗? 顾夫人道:“老身知道小郎君不会相信我这个陌生老妪的一面之辞,所以老身今日来,就是来破除七年前由老身亲手所施的‘移魂大法’。” 黎赪问:“如果夫人说的是实话,我如何才能保证你们不会趁我无还手之力时杀了我?” 顾六郎不禁道:“黎赪,你难道还没有发现你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黎赪面色如冰,顾六郎说的不错。当日取得玉玺后,他深知卓潜此人深不可测,无法判断这玉玺是否是卓潜亲手交到他手上的“鱼饵”,故而向主人谎报玉玺已沉入湖中。卓潜既猜不到他会早有防备,冒险私藏玉玺,那么无论那个计划是什么,也都不可能成功。 他身为一个杀手,本就仇家甚多,如今更是陷入了重重死局,无论对谁来说,他都是一颗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一把一旦生锈就会被扔回熔炉的刀。走在刀尖上的人,活一天便赚一天,危险,和下酒菜一样平常。 如果危险如影随形,那黎赪何必害怕危险? 黎赪霍然出手,疾如闪电,捏住顾六郎的下巴,投入一枚药丸。 顾夫人面色一白:“你这是做什么!?” 黎赪淡淡道:“现在夫人可以开始了。只要一会儿我能醒来,顾大侠就不会死。” 顾夫人看了他一眼,终叹了一口气,与他面对面坐下,开始运功。 ---------------------------------------------------------------------------- 祭天大典前一天。 卓潜一双明亮的眼睛已变为了暗沉的青灰色,几天没有好好休息的疲倦刻在了他的眼角眉梢,任再好的吃食也补不会往日的神采。只有每天西风楼使者带来消息的时候,他才会露出一丝笑容。 陆夜雪与姜娘已经到了皇城,“江南夜雪,塞上碧霄”的五年之约就在明天。 他迟迟没有召见自己的至交好友,而陆夜雪那边也十分默契地没有来见他。一别数月,发生的不止是身份的变化,对陆夜雪,他虽愧疚,却绝不后悔。可毕竟,曾经习以为常的酌饮清谈终究成了回不去的往昔岁月。 站在太阳底下,阳光晃眼,卓潜竟多了几分醉意。 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卓潜皱了皱眉,“来人。” 西风楼暗探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后:“在。” “我说过,我的房间,闲杂人等未经允许不得进入,打扫的时候也必须开着门。现在我却听到里面有人。” “一切都会合着晟王的心意,”暗探顿了顿,“心月狐特意吩咐将人带到这里。” 红颜长袖善舞,天纵奇才,入门时间虽短,却独得西风楼主与卓潜的信赖,故而她在星主中的地位也非同一般,颇具威信。 卓潜的睫毛不经意地一颤,不由地将手放在了门上,却又犹豫了片刻。 “我知道了,退下吧。” 他站在门口,理了理衣装,正了正发髻,拉起自己的嘴角,摆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推开门,心里想着最想见的那人…… 他的床上倒着一个被绑在床沿上的少女。 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瑰宝。 西风楼要找一个人,任他逃到天涯海角都能抓回来。是不是他的命令下得太急了?这么快就将她送到了他身边,一路上定是日夜兼程,她累坏了吧?他们竟然还敢用麻绳绑着她! 他一面心疼瑰意被绑着不舒服,一面又黯然想:为何要绑着她?还不是因为她想要逃离自己。 卓潜疾步走到床前,取下了绑着瑰意的嘴的绸布,小心地替她松了绑。 本以为瑰意大哭大骂,可没料到她竟满眼戒备,立刻缩到了床上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卓潜心头仿佛被一百根银针接连戳中,酸酸麻麻的苦涩,无解,无终。 “卓潜,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瑰意,莫怕我,我们之间是有些误会。你过来,让我慢慢跟你解释。” 见瑰意依旧不愿靠近他,他心下激动,顾不得多想就长臂一伸,拉住了她的手道:“我知道瑰意这些天非常难过,是非怪在我头上才能让你好受一些?你可以怪我,私下里我任你出气,你想要折磨我一辈子,我也绝无怨言。只有一点,瑰意,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瑰意悲道:“你放开我!当我得知你姓卓后,我可以原谅你对我的欺骗,甚至想着身份的变化不会改变我大哥的本质;当我得知你酿成了律家灭门惨案,我告诉自己肮脏是政治的本质,我要站在你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后来我又偶然知道了原来就连我被黎赪绑架也一早在你的计划之内,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即便是对我,你用的还是算计……这些矛盾我都逐一克服了,因为王朗之毕竟曾是我最亲密的大哥,我曾那样欣赏他的洒脱,善良和义气,我的大哥不可能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所以我要给我们之间一点时间,时间或许能让我重新接受卓潜。可是,卓潜,你并不想给我这个时间!你不该害我的家人,不,他们也曾是你的家人!与你作对的人,四妹、还有祖母,都接连死去。所以,卓潜,我怎么敢恨你?我只想找个地方,离你远远的,两不相干。看在父亲、二哥和我都曾真心带你的份上,也求你放过王家,不要让我们卷入你的纷争里……” 卓潜想松开她,可是像是铁被磁石吸过去似的,他的手一刻也不愿松开,依旧牢牢地抓着少女娇嫩的手腕。“不要,瑰意,不要说这种话……还有你那封信里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我绝没有派人去杀害四小姐,更没有想到老夫人会死……我会派人将四小姐风光大葬,也已上奏表彰王家于大嵩的恩德,恳请皇帝追封老夫人为诰命夫人。” 瑰意朝卓潜吐了一口唾沫,“卓潜,我凭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王家周围一定有你的人秘密监视着,可就算四妹说了些冒犯你的话,她也绝不该死!如果四妹不死,阿婆她、她也不会气血攻心……” 卓潜默默擦掉自己脸上的唾沫,“瑰意,从小到大骂我的话我绝没有少听,听了也就一只耳进,一只耳出,我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冒犯。但我承认,那天四小姐她敢冒犯你,我确实很生气,便稍微惩罚了她一下,当时你也在场;我不会因此怀恨在心,更不会派人暗杀四小姐;而我的手下,也没有动机杀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瑰意,四小姐的死,或许真的只是意外。” 瑰意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却涣散:“四妹死在从阿婆的房间回来的路上。她刚向阿婆说了我们之间的事,就‘意外’掉进水里了。卓潜,你猜,阿婆临终前把我叫到床前用最后一点力气在我耳边说了什么?” 卓潜记忆中的老夫人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说着一口不紧不慢的吴语,看人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那双眼一点没有老人的浑浊,反而很是清澈,眯起时像弯弯的菱角。她疼爱凌夫人这个儿媳更胜亲身儿子,所以一直都极讨厌他,只要见到他,必然会皱起眉头数落他的种种不是;可她又好像怵他身上那股子江湖人的血气,从来也不敢真的拿他怎么样;在旁人眼里她担得起王家老祖宗的称号,在儿孙面前她又是个时时心软的、可亲的老人。 卓潜眼眶一红,哽塞:“她走得可还安详?” “不,”瑰意的眼泪刷得一下落了下来,“她对我说,我决不能被王朗之所蛊惑,若王朗之继续纠缠于我,她就算变成厉鬼、永世不入轮回,也要夜夜入梦,让王朗之永无宁日。” 卓潜彻底愣住了。 老夫人是信佛的,平日里礼佛茹素,沾不得半点血腥。 可她生平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