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之与枫林子走进书房,在一张茶几的两边坐了下来。 枫林子耳力极佳,将那三人“朗诵”的每一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那年轻女声刚念完一句佛偈,那厚重男声就来了一句“守城大炮小炮齐用”,与此同时,那清亮男声磕磕绊绊地念着艳词,不用看也能想象出这场面该有多混乱。 “你为何要用这种古怪的方式惩罚那三人?” 王朗之道:“那女子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西风楼的星主,论武功卓绝或是手段狠辣,她都当仁不让。我让那她诵读佛经,是因为她的性格急躁又巧言令色,佛理可以好好磨一磨她的性子。那看起来敦厚老实的中年人,实则是北方七宿的第一宿,修为恐怕不在师父之下,兼之他颇有城府,除非是他故意放走黎赪,否则我根本不信黎赪能顺利携瑰意逃走。眼下他虽听从楼主号令而听命于我,但心中对我并不服气,他此举一是试探我是否会因儿女情长而误了大业,二是向我挑衅,以证明在这场合作中西风楼才是占主导地位的那个。所谓‘善守城者’不能只守无攻,而要‘守中有攻’[1],他心思细密胸有城府是件好事,却太过注重自身得失,缺了大气,希望兵法能让他懂得何谓眼光长远,权衡利弊。至于那少年——他如今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入西风楼的时候一定更小,这个年纪的少年被日复一日的训练磨得没了脾气,与人说话时还会露怯。让他在旁人面前念春*宫,就是磨磨他的脸皮。让他三人同时念,并不能被对方所影响,则是考验他们的定力和专心。” 枫林子:“西风楼楼主喜怒无常,楼中之人更是要步步谨慎,不得出半分纰漏,你这样轻饶他们,谈何立威。” 王朗之:“许多江湖门派,容不得属下的错误,一点小错动不动就是砍手砍脚。对待仇家,就是杀之后快。往好里说,是快意恩仇,江湖豪情;往坏里说,就好像天下除了那些恩恩怨怨没什么好追求的了。我要的西风楼,在‘情’与‘义’之外,必然要有‘法’与‘理’。不依照个人喜怒来对待下属,这才是真正的立威。” 枫林子目光复杂,他觉得王朗之变了,又或者说是他从未了解过王朗之。先前那个翠微谷保护的“皇子”,只是一颗棋子,注定要死在西风楼杀手的手下,故意让探子看到传回皇宫,误以为皇子已死在翠微谷。为了达到王朗之的目的,翠微谷一定会背上谋反的罪名,那名无辜的假皇子必须死,而早与王朗之谋定好的岐渊子此番去皇宫游说,亦凶险万分。 枫林子原本将这一切过错都算在了西风楼头上,因此见西风楼中人则杀之,更恨不得杀西风楼主以洗翠微冤屈。可真相却告诉他,真正的凶手是自己唯一的徒弟。他不能杀王朗之,因为王朗之就是那个皇子,现在唯一能洗脱翠微谷的罪名、力挽狂澜的人;不应杀王朗之,因为他是陆帅与师兄当年拼了命也要保护的孩子,更是真正的皇族遗孤;更不想杀王朗之,因为在枫林子心中,当年那个剑谷的顽劣少年一直都在记忆里活灵活现。 王朗之无疑猜得到他心中所想,因此可以与他面对面喝茶,将秘密全盘托出,身边连一个侍卫都不要。 枫林子叹:“生于天,育于地,剑一横,人一竖,穷则修身养性,达则匡扶天下。王朗之当年立下的誓言,在卓潜这里,早已不复存在。” “不。无论我姓王还是姓卓,师父觉得我变得冷酷无情也好,我的初衷都未曾改变。”王朗之抬起了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达则匡扶天下,我,当仁不让。” 枫林子:“大言不惭!” 王朗之便问:“那师父且说,何为天下?” 枫林子:“北有金、蒙、夏;西有西辽、吐蕃诸部;南有大理、南召;东有倭国。天下之广,非是我辈可想象。” 王朗之:“匡扶天下匡扶的又是什么?” 枫林子果决:“是正义。” 王朗之:“那何为正义?” 这个问题太大,人们往往喜欢用“正义”来阐述自己做某件事背后的动机,又或者将“正义”视为人生的至高真理,可这个词究竟代表了什么,倒是很难用言语描述出来。枫林子反问:“道可道,非恒道[2]。古往今来,正义本就没有明确的定论。你又觉得何谓正义?” 王朗之道:“师父说得不错,天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对正义的解释。而我以为的正义,就是应该赋予每个人平等的机会,让他们能够通过努力实现他们心中的‘正义’。生来注定的身份、地位、天赋不同,不应成为决定一个人的价值的标准。比方说,如果国家出了一位喜欢诗画的王子,那名王子不一定非要承担治国重任,他也可以重新选择自己的身份成为一个诗人,而让真正有治国之才的人去管理国家。如果一个世家子弟天生就极其精明,懂得如何让别人心甘情愿买他的东西,他应该被给予从商的机会,而不是被商户为贱的观念所耽搁。” “选择的机会……”枫林子沉思片刻道,“那岂非成千上万的人都想当皇帝?” “有人想当皇帝是为了每天大鱼大肉吃不完的珍馐,有人是为了三宫六院的美人,有人痴迷权力,有人想要留名青史,大多数相当皇帝的人只想到了享受的一面而并不愿意承担一国之君应尽的责任。所以……”王朗之握着茶杯饶有兴致地观察师父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皇帝这个职位的只属于一个人挺不合理的。皇帝不应该只是一个人,而应该是一群精通治国之术的、能够相互制约的人。” 即便在不久前枫林子已经被王朗之的话惊吓过一回了,这番话还是再一次让他猝不及防。他按了按太阳穴,平复了一下心情,“小子,这种造反的话你还和谁说过?” 王朗之:“没有。林疯子都被我吓成这样了,我哪敢随便和别人说。还有,我乃大嵩卓氏正统,哪能自己造自己的反?要是真细究起来,那从前不愿接回我父亲、现在又恨不得杀我而后快的当今皇帝,才是那造反的人。” 枫林子皱眉:“好,那你说说要如何达到你说的那种公平选择的权利?” 王朗之:“我曾想过这个问题很久。我们现在的身份、地位和背景都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桎梏。想要得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必须跳出自身的局限。” 枫林子:“也就是说,假设‘我’并不是‘我’,而可以是任何一人。” 王朗之赞许:“对!假设有一层帷幕蔽目,使得我们对自己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是否富裕,是否健全,是否聪明,我们可能是最惨的孩子,也可能是最幸运的孩子,这时,我们会从哪些方面来考虑这个国家的制度?这样一来,我们或许会从最不幸的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3]” “为国家中最不幸的那个人的考虑,正义不再是个人的善念,而是一个庞大的机制,”枫林子深吸了一口气,“原来这就是你所追求的正义吗……”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王朗之目光炯炯。“或许我这辈子能做到的改变很小,但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会有比我更聪明的人想到如何结束无尽的战争和混乱,也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林疯子,终有一日,我说的这些话,将不会被人当做疯话。” 在乱世之中,有人看到了幻灭,有人看到了希望,王朗之看到了在山崩地裂后裂土中长出来的那一抹新芽,更从那小芽上看到了日后的参天大树。 知其不可而为之[4]。 枫林子突然用葫芦里的酒在王朗之的茶杯里倒满了酒,举起葫芦道:“敬你。” “敬师父。” 两人分别将杯里与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 “小子,你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也是个再天真不过的人。”枫林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我似乎已经开始觉得你的疯话并不疯了。” “多谢师父。三天后,我必还翠微一个清白,还陆帅一个公道,是时,天下都会知道九奎山下长城边上的大嵩皇子。”王朗之说着声音渐渐又弱了下来,“瑰意也会知道,我不是她的哥哥——希望她不要怪我……” 枫林子笑:“一说起王瑰意你方才的信心哪儿去了?在进这个门之前,我是动过杀你的念头,可现在我虽然已经知道是你算计了我翠微谷,但却想看你活下去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我知道师父不是真心杀我,所以有恃无恐。”王朗之缓缓道,“可瑰意……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对我失望。” [1]陈规《守城录》 [2]老子《道德经》 [3] 参考约翰罗尔斯《正义论》 [4] 《论语·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