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罗由论过“陵邑制”的必要性后,话风一转,却说到现在“陵邑制”不可行。这个转变有点大,让在座者都有点意外,便是皇帝也没有想到。
罗由道:“陛下,王莽失德,天下大乱,盗贼蜂起,各地豪门大户为求自保,纷纷筑造坞壁,修缮甲兵,招募丁壮,小者聚众百余,大者胜兵数千。彼等代行官府威权,维持地方治安,百姓争相依附,使其势力益张。每一家豪强都是一方之霸,官府亦不能制。伪帝刘秀当年欲大行屯田,尚受豪强之制,何况陛下要将彼等迁走,令其弃田地祖宗之业?陛下,天下方定,人心未服,若遽行陵邑之事,恐怕豪强复起,天下复乱,危及社稷。”
宋弘起身道:“陛下,如今天下初定,百姓皆欲归田耕作,士卒疲于作战,万不可再动刀兵。臣以为,陵邑之事当缓行,请陛下孰思之。”
宋弘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他一发话,立即有人随声附和。
皇帝看了看尚书令郑深,问道:“郑公,你看呢?”
郑深不仅位高权重,而且深得皇帝信任,可是今天竟一直没有说话,直等到皇帝点名,才站起来,微微垂首道:“陛下英明睿智,深谋远虑,必知强弱之事,缓急之理。况此等大事,行之必震动天下,便是朝堂上议之,亦将使人心不安。如何决断,还请陛下圣裁。”
说完他就坐了回去,再不发一言。
这话其实说了当没说,根本没个态度。想必皇帝不甚满意,在众臣都退下时,找了个借口把郑深留了下来。
皇帝把闲人都赶走了,只有君臣两人对坐,皇帝说道:“子渊,你方才的话没说清楚,现在就你我二人,不管你说什么,出你口入我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你说说看,这陵邑之事能不能推行。”
郑深起身拜倒,说道:“陛下,陵邑之事不仅不可行,现在连提都不能提!”
“哦?这是为何?”
“陛下创业,仰仗的是流民,刘秀却不然,他乃是靠豪强起家,自要对其有所回护,久而久之,致使关东豪强坐大,关东之豪强比之关中强过太多,乡野之民,皆受豪强庇护,唯其马首是瞻。如今陛下初入关东,郡县长官刚刚就任,郡县之治理要靠当地豪门大户帮衬,否则难免政令难行。如今最重要之事当属尽快让各郡之治回到正轨,使关东之民知陛下之恩,服陛下之德,惧陛下之威,遵陛下之法。如今陛下尚无恩德于关东之民,却先要夺豪门大户祖宗之业,彼等必定群起反抗陛下。陛下即便身为皇帝,麾下有百万之兵,亦不可与全天下人作对。”
皇帝道:“先不论其能不能施行,以子渊看来,陵邑制到底当不当行?”
“当行!”郑深回答得十分确定,“汉之盛世,多赖陵邑制之功。若任由豪强坐大,恐日后不能制之,汉室江山不稳。只是此时人心思定,陛下要先定天下人之心,切不可提及此事,以免生乱。”
“朕就是要提!”皇帝忽然笑了,“朕就是要实行陵邑,或许不是现在,但这是早晚的事。”
郑深抬头看着皇帝,“陛下早早说出来,是试探么?”
“差不多,把风先吹起来看。”皇帝道:“抑制豪强不可一蹴而就,大汉行陵邑制百余年,方可有所成就,然而一旦废之,不过百年便豪强遍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朝廷威权不行,百姓得不到公理正义。朕也知与天下豪强相争,其难度不下于与刘秀争天下,但朕若不为此事,那与向豪强低头的刘秀有什么区别?或许当年朕一走了之,不做这个皇帝,任由刘秀一统天下,他也能开创一个中兴盛世?如果与他一样,那朕为何要与他相争,让天下人多受这几年战乱之苦?朕既然从刘秀手中抢到了天下,自然要比他多做一些,自然要比他做得更好,让这天下烙上朕的烙印,让百姓得到朕的恩泽,让后人提起朕,便可说一声,多亏了那个放牛皇帝,大汉才能传下十世百世千万世,汉人才能不论贫富都有田种,都有饭吃,都有书可读。朕才二十多岁,往后的日子长着,要做的事多着,如今想恢复陵邑制,这第一件事便搁浅了,往后的那些事更别提了,所以朕是一定要做下去的。”
郑深第一次听皇帝说出这种肺腑之言,不禁大为动容,伏地拜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若要做圣君,臣亦想做名臣,臣虽然老朽,却愿在有生之年追随陛下,为大汉多做些事。”
“好,朕就等子渊这一句话!”皇帝扶起他,说道:“眼下陵邑制像是一座高山,不可猝然登顶,但只要一步步向上攀,总有到达山顶的一天。虽然眼下郡县之治要仰赖豪强,但朕以为不可去求着他们,由着他们的性子,而是要恩威并施,绝不能惯着他们。首先得给他们立规矩,让他们知道厉害,当然这要把握好尺度,不能一下子把人逼急了。肉要一刀一刀地削,每一刀都要下好,最好是让他们接受起来难受,但是还可以承受。。。子渊,你帮朕好好谋划谋划。”
皇帝与郑深商谈良久,郑深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