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一谈吧。” 我坐在车里,听见动静就把手机放进了衣袋。麦考夫拉开门,用凝视烟灰缸里一圈圈灰烬的眼神,饶有兴趣盯着我。 “我亲爱的哥哥。” “真是难得,夏洛克。”他钻进车,长柄雨伞支在两腿之间,“闯下什么祸了吗?” “明天一早的报道你就能看到全部了。关于我如何聘用莫里亚蒂来满足虚荣心,再如何使用手段让他无罪释放……”我检查了手机又重新放回去,“在名叫谎言的热汤里添加点真相,就能让他们更加顺口地喝下去。真是可笑。” “噢。我以为我们在这是要讨论以‘多’打头的那位小姐。”他眺望着街边餐厅,只是片刻失神,视线又回到看来昂贵的伞上。他把双手叠在了一起,抓着伞柄时不时摇晃几下。 “我认为约翰在去第欧根尼的路上。麦考夫,他终于看出来,究竟是谁往这汤里加了调料。” 我对此的置之不理显然令人失望。他皱着眉,吩咐司机往蓓尔美尔街去。 “莫里亚蒂和他的犯罪网络全部都在我的计划中。除了一点,”我看着他侧过的后脑勺略一沉吟,“他想要我死。” 他摇了摇头,接着说:“那可是个麻烦。” “在泳池已经失败过,所以他会加倍谨慎。不仅仅要我死,这次他想让我身败名裂作为一个骗子去死。” “所以你的打算是?” “如他所愿。”我说,“他有几个忠心耿耿的狙击手,免不了些老套的威胁手段。” 他思考片刻,面露不快。“明白。那就派些人手去保护他们。” 我望向窗外,不由地感叹起这座城市顽强的生命力。像是个黑夜里的幽灵,灯是它的双眼,薄雾是它的长裙。人们没法杀死它,说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它没有心脏,却不知疲倦往内部输入新鲜血液。夜越深,代谢越明显,同空气一起飘散在人群。 这些时候我好像能够明白莫里亚蒂在做什么。 他不单是寻找聪明人做游戏,我得承认麦考夫无论是观察能力还是推理能力都在我之上,可让他感兴趣的却是我。这是因为麦考夫给自己竖起严苛的道德高墙,在这样的模式里活得更痛快,安于现状坚决不会往外多踏出一步。而我不同,我是领土分界线,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前后迈步。并不是说我不够坚定,“风吹草动”全部是指我自己的主观意志,或者说有一套与人不同的道德基准。 他企图拯救我,觉得我是被自己困在了这。在这霓虹灯下,与许许多多没有面孔不知姓名的人困在了一起。我站在他的对立面,站在正义的那一方。他对此深信不疑。可却错了,我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一边。什么光明黑暗,这些词过于片面,没法概括我。他太过自信,从一开始就输了这场游戏。 “夏洛克,你知道这是捣毁莫里亚蒂犯罪网络的绝好机会吧?”麦考夫在车驶向威斯敏斯特桥的时候忽然说道。 “是的。” “这次行动的目的不光是为了解决几个狙击手,而甚至是要让莫里亚蒂也相信你的死亡。这样你才能打入网络内部。明白吗?” 我沉默片刻,扭过头看着他。 “那么,更少人了解实情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这点你也该同意吧?” 我皱着眉。麦考夫的道理往往具有戏剧性。他总是留下空子,好让我还几句嘴。没了这像是少了些乐趣。 他看着我,故作亲热起来:“我的弟弟,你不能告诉他们。” 车猛地停住,随惯性向前倾倒。思绪重新回到我身上。 “还有任何其他事情吗?”他恢复了一开始的饶有兴趣,“不然,晚安。想必今夜一定相当漫长。” 未必如此。比起“漫长”,我反而愿意相信稍纵即逝。 一个晚上,这就是我在伦敦的全部时限。“要做的”、“得做的”和“想做的”混杂在我脚下,堆积成片。我把时间视为无物,竟想用这几小时体验完一辈子。 “我在哪能找到她?” “谁?”麦考夫抓着车门俯下身。头顶的路灯使他看起来敞亮。 “你知道我在说谁,从一开始就知道。‘多’打头的那位小姐。你派了雷斯垂德跟着她不是吗?告诉我,在哪里能够找到她?” ~~~~~ 她坐在吧台右边的角落里。穿着编织糟糕的玫红毛衣,卷发混乱地散落在肩膀。毫无意识得,在阴影下显出自然而然的慵散。 “接着呢?”调酒师接过她正在手中把玩的洛克杯。 她含糊不清说了什么,嘴上叼着那副墨镜,牙齿咬住镜腿,由它在唇边上下摆动。 “我想你是那种做什么事情都很费时的类型吧?” “我是说,”她把墨镜别在毛衣上,脸庞在头发里磨蹭,不急不慢继续说,“我和芬恩把她扔在院子里的沙发用那辆旧皮卡给拖了回来。” “明明是兄妹,怎么会差那么远呢?” “这有什么不明白?”她伸展四肢,转了转脖子,“他在出生时就被拧了开关。像这样,‘嘟’的一下,就成了自动调节。我就不是了,我是固定模式。稍微做出点不同的出格事情就会惹得自己跌宕起伏……” 她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往我的位置重新扭过头,眼睛里露出点困惑。 “晚上好,琼斯小姐。” “你今天看起来与往常有些不一样?不会是刚洗完澡吧?”她把一小叠稿纸对折放进包里,“还是说你喝了点酒?” 我忍不住扯起一边嘴角笑了出来。“我戴了帽子。” “是吗。”她抬起手,挪动帽檐,露出尽量多的皮肤,“那你为什么要戴帽子?压扁了头发,会让你看起来像不折不扣的反派。” “看来你没有读报纸?”我把麦考夫的帽子摘下放在桌子上。 “没有。我讨厌新闻,所以很少会去读。”她皱着眉,显出思索的样子,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坐在离我最近的那把椅子上。 我咂了咂嘴,避开她闪着烛光的眼睛,低下头注视桌面。 她的书里夹了一只帽顶勾着绒球的羊毛帽,棉外套搭在手臂上,指节跟着呼吸偶尔微动。她正坐在对面,只要我伸出手就可以实实在在地触摸到。我观望着,好像一不小心,她涨水的湖面就能轻易抹消掉这些迹象。我在这时候潜下去可又被推上来,一沉一浮,感受着肿块一样的胃,不断向内部压缩,发颤。 我得出结论,她绝对是在与我不同的世界。我被薄膜分隔,被弃置在这里。 “你在想些什么呢?”她看着我,却又不像是在与我说话。有些不切实际的,可能只是在与薄膜另端的任意一位讲话。我碰巧刚好是那位。 “如果给你来杯龙舌兰,你会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我不觉得你对我要说的做好了足够准备。”我回答道。 “可你不能总这样对我置之不理呀。”她想了想措辞,继续说,“我就坐在这,与你却像是隔开了一个海绵层,所有的思想都被它吸了进去——” “琼斯小姐,帮我一个忙。”我打断她,以免又生出什么不找边际的词汇。 “什么?” 我站起,盯着她随我抬高的脸。“夜深了,你该回去了。走之前,请像老朋友一样跟我说声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