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苍白色的月光悄无声息流淌进视野。
月下风生庭院,墙上竹影摇曳。
一大片阴影极快地掠过了窗。
紧接着又是一片、一片地从窗户的玻璃上穿梭而过,印在地上的影子仿佛是深海里的鱼群。
在幽暗深邃的海洋下,顶着几千米水深的高压,无声地游过了洋流。
那些庞大的黑影一轮一轮地掠过窗外,快得几乎抓不住。
千秋坐在窗台上,双手撑在身侧,转头看向背后的月空。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她很体贴地转过来,朝他微微一笑。
“妖怪里也有要迁徙的候鸟啦。”
她声音轻快地解释道,尽管难掩咽喉发炎的沙哑。
原本在她颊边浮现的那浅浅的病态红晕,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白,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低眉侧首的剪影像是曝光过头的照片,苍白又沉默。
她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张开双臂抱住了少年。
原本印在眼皮上的水痕已经逐渐蒸发,伴随着用清水临时画就的符阵消失,符阵的作用也随之一同消散。
惨白又极亮的月光逐渐黯淡下来,恢复到之前的状态。竹林摇曳的影子也不再张牙舞爪,狰狞可怕。
那些一一掠过他眼里的阴影也消失了。
墙壁上的爬山虎还在风中微微颤抖,或浅或深的叶片被吹得泛起波澜。
千秋正低头整理他左手腕上的红线,重新系紧,最后的成品还是很丑。
不过这次她已经放弃了美观,只能自己苦恼地戳了戳搭落下来的小铃铛。
像条游鱼一般灵巧地钻进少年怀里后,她还不忘抱住对方的腰,难掩心疼地说:“等我病好了,要记得还给我哦。”
回应她的是一片窒息的死寂。
月亮在高空苍白无力地微笑,仿佛流泪般的月光淌到了脚边。
“那些东西……”
从他的喉间挤出艰涩困顿的声音,像是要压抑住即将沸腾的情绪。
空白的脑海里忽然闪现过一幕幕褪色的定格画面,快得令人抓不住细节,但是那尚未苍白的战栗恐惧却喷薄而出,再一次令他无端感到了肌肤上针扎般的刺痛。
仿佛有什么即将冲破回忆的深井,把最深处的污泥挖掘出来给人看,把结痂的血肉翻卷过来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
拦住她的力道不自觉地收紧,宛如要将人按进自己的身体内,彻底化作血肉的一部分,难以分割再难失去。
千秋微微睁大了眼睛,感觉到对方呼吸里的颤抖。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明显的表现。
连环抱住她的双手都是十足有力、坚固,像是最牢不可破的城墙。
发抖的呼吸声就像一个坚硬的外壳下微不可见的裂缝。
从那带着一丝不稳的气息里传来了对方深埋在躯壳下几乎连自己都遗忘的恐惧。
有什么似曾相识的场面曾经在他脑海记忆里刻印下深深的痕迹,一生都难以抹去,伴随到永远闭眼在墓土下长眠。
他一定是在害怕什么。
千秋立刻意识到此,有点为难。
她不擅长安慰别人。
更别提从前还有过满手是血试图安慰大哭的小孩,却把对方吓得鬼哭狼嚎地跑走的经历。
明明她只是帮那孩子揍飞了想吃他额妖怪。
我的使命好像是来保护他的。
后知后觉回忆起自己任务的千秋便放松了身体,侧首顺从地靠在对方的胸前,脸颊贴着柔软的衣料。只是出于生病的缘故,她的呼吸间尽是焦灼的气息,半点相拥的旖旎也无。
她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背,像是在安慰小孩一样。
“不要害怕啦,我会保护你的呀。”
她说。
出奇的是,方才连脊背都慢慢僵硬起来的少年,在听到她这句话后,竟然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即松开了环抱住她的双臂。
千秋掩袖咳了两声,然后认真地说:
“它们都打不过我,我会一直保护你的,放心吧。”
当然啦,是在这段婚姻关系还维持的阶段里,她在心里默默补上。随后摸了摸鼻子,有些困惑自己居然在脱口而出前下意识闭紧了嘴。
感谢动物本能让她成功闪避了一次家庭内部危机。
赤色头发的少年又一次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那里已经空荡荡的安静如初,似乎方才那些都是他的幻觉。
千秋在他怔怔出神的时候,飞速捡起被子溜回床上,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
企图以无辜的眼神来抹消掉自己方才的错误。
赤司征十郎低头看见她故作无辜的眼神便哑然失笑,俯身为她掖好被角,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
千秋翻过身来正对他,有点困惑问:
“征十郎不去休息吗?”
他摇了摇头。
“我一旦走开,你又会乱来吧。”他说。
千秋有些泄气,小声嘟囔:
“这次真的不会啦……我会乖乖睡觉的。”
他微微俯身替少女拂开额前碎发,低首垂眸时侧脸的线条十分温柔。
过了一会,卧室内才响起千秋有点郁闷的声音。
“我……今天本来想和你一起回家的。”
她揉了揉开始发涩的眼睛,打了个哈欠,困意渐渐上涌,道:
“我知道怎么搭乘电车,走路也能坚持很远……”
事实上她从前都是自己走路去学校的,虽然一般人步行上学的路线是马路,她步行的路线是沿路的民居屋顶和路灯。
开辟出新的道路总比夹在拥挤的人群和车水马龙里方便快捷得多嘛。
但是为了征十郎,老老实实、脚踏实地走路也可以。
少年低眉抚摸她长发的动作一顿。
但是却没有等来她的下半句,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的少女已经闭目沉沉睡去,呼吸也逐渐变得绵长。似乎连在梦里都蹙起了眉,喃喃着什么,睡得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