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朱雀门回来,宛平一直沉默寡言,就连宋愈都发现她的异常,没有再去因流民一事叨扰她,反而是躲得远远的,心下只纳罕怎么才出去一日就变得如此生人勿近的模样。 问了祁连,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假如是因自己又撩拨她,似乎又不太可能,宛平心中压根没有劳什子男女之情,他是晓得的,若是因为这等事困扰她,免不得让他轻看了她去。 最大的可能,还是亲见流民来的震撼。 烛火点亮,罩上四角琉璃灯罩,房间顿时亮了起来,绣有凤雀古纹的披风被她随手扔在地上,换了室内穿着的软鞋,半倚在榻上,屋内焚了安神香,颇让人昏昏欲睡。 宛平目光停留在莲花三角铜香炉,眼神漂浮虚无,思绪远去。 金陵自古繁华,自为皇都以后更是八街九陌、接袂成帷,东市摊贩茶馆林立,西市温柔乡英雄榻,北城天子脚下,世家盘踞,南城梅花书院书声琅琅,书院大门两侧是一副对联,读来字字珠玑。 正是: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金陵南城,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 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存曦台上,感悟有怀,斯文定有攸归。 存曦台上太学生舌战莲花,以文为剑,以圣人言为依托,那里的文人,日后都将是朝堂之上的肱骨之臣。也许他们其中会有人死谏保存文人风骨,会有人屈服于权势,同样也会有人身居高位穿紫袍悬金鱼袋。 何为盛世,这便是太平盛世。 何为大同,这便是天下大同。 后来,直到及笄礼后,赵玄棣明里暗里透露出欲要她进宫之意,她假意不知,遁出金陵策马向幽州而去。 彼时,衍祁正有一战。 她一路向北,见到流离失所的平民,见到举家出逃的富商大贾,也见到官员的贪腐,还有数不尽的行乞之人。她这才知晓,原来金陵的繁华是用无数的牺牲营造出来的虚假梦境,这场梦境只为天潢贵胄服务。 此时,金陵皇城御书房,丽妃款款走来,勾住永和帝龙颈,呵气幽兰,醉了一室春光,“陛下可是好久没来见臣妾了呢。” 永和帝稍稍用力,丽妃便仰躺在永和帝怀中,丽妃惊呼,伸出玉指轻轻点着永和帝的胸膛,“陛下好坏。” 年近中年的永和帝终于也是没了少年时的万丈雄心,沉迷在春闺香梦之中。 “探子来报,长安方面任命陈宛平为幽云王,封地幽云。”屏风外的侍监接过暗卫密信,跪在地上念到。 这短短数十字,打碎了这一室春光,永和帝大手一挥,推开丽妃,又将檀木浮雕桌上的奏折弄散了一地,若非桌子太重,他恐怕会掀了这桌子,平息满腔怒火。 步连佑果真是好样的,前脚还在与他密谋,转头就封了陈女为王。 丽妃跪在桌脚边,衣衫不整,发髻凌乱,永和帝伸出手,抚摸着丽妃光滑的、因为情/欲而绯红的脸蛋,慢慢上移,仔仔细细绕着丽妃眼睛摩挲,这双眼睛,可真是像极陈女。 形似却不神似。 陈女眼眸里是浓烈杀气,丽妃望着他时,却是一江春水。 丽妃颤抖着,惧怕着宠了她两年的枕边人。 良久,永和帝眯着眼睛,拉起丽妃,紧紧的将她抱在怀里,犹如稀世珍宝,“还是你听话,朕就喜欢你。” 帝王喜爱,算不得数。 屏风外的侍监依然跪着,等待皇帝的命令。 永和帝将头埋在丽妃脖颈间啃咬,终是闷声闷气吩咐了一句,“交给国师去办,他说如何那就如何。” 侍监得令,退出御书房。 永和帝抬起手捏着丽妃的下巴,低声呢喃,“这双眼睛啊,真是像的很呢。” 丽妃眼含泪水,颤颤巍巍道,“陛下可是吓坏臣妾了。” 自两年前,她在后/庭偶遇帝王以来,便是被精心呵护着的,绫罗绸缎,金银珠玉,帝王恩宠无数,甚至她病了,陛下在忙,也亲自喂她吃药。 永和帝每每看向她时,温柔多情,从不像今天这般,古怪诡异。 永和帝大笑,突然手中用力,面露凶光,额头青筋暴起,喝道,“除了眼睛,哪里有她半分神采。” “滚出去!你卑躬屈膝给谁看!”丽妃被推倒在地,碎了一地的瓷片扎进她的手心,一双白嫩的手刹时血流不止,低落在猩红地毯之上。 丽妃惊慌无措,匆忙向外退去,忽视半露香肩,就连皇帝赏赐的金缕玉鞋,也跑掉了一只。 永和帝终是感到无能为力,用这半壁江山,始终换不来一个心头至宝,早知道,带她去看什么刑场,威吓不抵用,一根链子锁起来就是,哪弄成现在这样,人没了,天然屏障也没了。 重华宫乃国师清修之地,属外宫中的一座宫殿,这里不似后宫的奢华,处处透着质朴典雅,只是仍有俗世气息。 国师端坐在蒲团上,身披灰色道袍,头发黑白相间,可见老态。手上捻着拂尘,嘴里振振有词念着咒似的,有仙风道骨之感。 侍监快步跑到重华宫,在宫门前在跪下,双手举着密信,高声呼道:“国师大人,幽云有密信传来。” 陡然宫门大开,从里面跑出一个小道童,手脚伶俐,接过密信就往里面跑,宫门也随他的进去而关闭。 “师傅,上面说陈宛平获封幽云王。”小道童声音稚嫩,垂首站立在国师身后,毕恭毕敬地对国师说。 国师轻捻拂尘,眯起眼思索半晌,道:“随她去。”反正逃不出他的手心,还是在他掌控的范围内。 他不由得得意起来,死老头啊死老头啊,任你怎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是逃不出我的算计,这一局,最终的赢家只能是我。 小道童蹑手蹑脚走出大殿,带上门前抬眼看了一眼天师像,念了一声无量天尊。 要说国师是怎样一步一步从山野道人成为国师,那还要从永和帝经历刺杀说起,兄弟阋墙,一场密谋已久的刺杀夺去了帝王魄力,命悬一线之时永和帝总算是明白了就算当上皇帝一样命有尽时,除非…… 山野道人凭借所谓的炼丹术博得永和帝垂怜,可谓是春风得意,风头正盛。 永和九年八月初五,他夜观星象,发现星有异动,七杀、贪狼、破军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紫薇有变,天下将大乱。 身为国师自然为陛下排忧解难,连夜入宫向陛下禀报。永和帝未雨绸缪,当夜子时宛平降生,幸为女,而骁骑将军之妻,实在不走运,诞下男婴。 亦由此引发了绵延多年的纠葛,从这时起,所有人的命运都在这场星象异变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天意,即是人为。 人所为,即是天意。 经此一事,永和帝愈发信任他,甚至还会向他询问国事,当然这也与他进贡的丹药不无关系,精通药理的人想要做点手脚很是容易。 这么些年,一步一步从山野道人成为权倾天下的国师,皇帝尊敬,世家推崇,朝臣亦要避其锋芒,又有谁敢忤逆他。 除了那个死老头,竟想与他一较高下,从还在山野之时起,那个老头就阴魂不散,既然如此,我就以天下为局,与你斗上一斗,最后究竟是我还是你笑到最后。 呸,什么危楼,都是笑话! 宛平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榻上倚了一夜,身上有些酸软,随即唤来侍女为她舒筋活络。 侍女跪坐在榻上,轻轻推拿,手法地道。 她懒洋洋的单手撑着头,与侍女闲话。 另一只手也在自己身上揉捏,抬眼看低眉顺眼的侍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手中活不敢停,回答倒是不卑不亢:“奴婢无名。” “无名?”宛平问道。 “是,管事的说奴婢的名字由王爷来取。”侍女回到。 宛平沉思,道:“你想做王府长史吗?” 侍女连忙爬下榻,跪倒在地,双手扣在地上,头紧紧贴着手背,道:“奴婢不敢。” “看你谈吐举止,不似平常女子,可是被拐子拐来的?”宛平没有多大变化,只揉了揉自己眉心,问道。 “回王爷,奴婢是自己逃家,听说驿站缺少婢女,奴婢自荐枕席就来了。” 听到她说是逃家,宛平有些不解,问道:“为何逃家?与父母天伦总好过为奴为婢。” 长叹一口气,又道:“起来吧,站着回话就是。” “是。”侍女站起身,解释道:“奴婢家在云梦,家父为商贾,为了蝇头小利想要奴婢委身当地世族公子,那公子是个狠人,被他糟蹋死的清白女子不计其数,奴婢不想死,奴婢想活着,凭什么女子只有被轻视的份儿,于是奴婢就在一夜里逃出家,听闻王爷在幽州,便一路北上。” “你读过书?” “是,外祖原是私塾先生,家母受外祖教导,故而奴婢也识得字,读过几本书。” “女儿家有这等见识是好事,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幽云王府的长史了,至于名姓,就唤式微好了。”言毕,宛平起身走向内室,侍女跟随在其身后。 式微得了名字,高兴应道:“是。王爷大德,奴婢永志不忘。” 宛平没有理她,她要谢的该是自己,自己想要活下去的狠劲才是打动宛平的钥匙,敢于违背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伦常,有几人敢做?父权为尊,君权为尊,在她眼里,只有实力为尊! 哪怕女子亦可称王,区区女子亦可站立朝堂顶天立地征战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