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址前工匠你来我往,百年巨木也源源不断地从远方运来,护卫早把这一片围拢,独成一方天地。 只见一人拿着图纸神神叨叨,祁连走上去拍他的肩膀,他有些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看到是祁连,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道:“祁兄,知不知道人吓人是能吓死人的。” 祁连使了个眼色,那人向前望去,只见一女子双手抱胸而立,头发束在顶上用玉冠固定,玄色深衣将将及地,腰间悬挂古纹神剑,清冷高贵,她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 他将图纸卷起插在腰上,狗腿子般的上前,无比虔诚道:“王爷千岁万安。” “你是何人?”宛平面色如常。 他道:“在下莫宣,对工匠建筑尚有研究。” 祁连在一旁解释道:“我游历天下时与他相识,别府付之一炬时,我便飞鸽传书请了他来,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游历天下?”宛平眯着眼,“是在钰水之前?” 祁连笑答:“是。游历天下,四海为家,后来钰水际遇,从此安定下来。” 三人来到一旁的帐中坐下,将灭的火炉里重新添加了炭,很快就烧的通红,散发出热意。 “莫先生方才神神叨叨的是在做什么?”宛平坐下后问道。 莫宣将图纸平铺在桌案上,朝向宛平那方,一边解释着,道:“王爷请看,从整体格局上看此图似乎并没有不妥,然而在下刚刚细看,却发现此草图中原有两种格局,一格局在明,建制严整开朗,是王府专有格局,那掩在暗处的格局,较小,但也自成一派,不过两种格局一明一暗,互不侵犯,若非心细,实难察觉。” 祁连坐在对面,变得不淡定了,扯了扯自己的衣袖,面色复杂,宛平专注于草图,看向三层听雨楼,心中一紧,猛地抬起头反复打量起祁连来,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不知道该怎样说,只得作罢。 “王爷若是不喜,在下可以将暗处格局去掉。”莫宣低着头没有看见宛平神色,自顾自的说。 宛平道:“不必,这样就行。” 听雨楼曾是父亲特意为她起的小楼,登高听雨,夜间赏月,也是她的启蒙之地,严老会在此间与她对弈,不过十有八九她总是输,后来,输赢终是五五之数。 她喜欢躺在三楼屋檐之上,底下铺着厚厚的绒毯,旁边再放上一壶酒,在夜风中,就是一夜。 凭此,她倒是能猜出七八分暗处格局是怎样的了,上京的那处宅邸被收回,谁又成了住在里间的新人,她回不去的故土。 莫宣无法,只道:“如此,便随王爷就是。” 复又将图纸收好,插在腰间,反正他只是帮手监工,到底怎样,还是要看主人家的喜好。 宛平一笑,问道:“莫先生从何处来。” 莫宣听得此言,回答道:“从云州来,路程不是太远,前两日到的幽州。” “云州人氏?”宛平沉思一会儿,道:“云州没有莫姓大家。” 莫宣自嘲道:“什么大家不大家,在下本是孤儿,得老师收养教导,后来与老师学问相左,自请逐出师门,从此山高水长,却也无处可栖。” “莫先生若不嫌弃,幽云王府中总有你落脚之地。”宛平笑着邀请。 莫宣拱手:“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爷可是捡了个宝,宣兄十八般武艺才显露冰山一角。”祁连打趣揶揄,“到底是王爷才请的动他,前些年也有世家愿意供奉他,死活不乐意去。” 莫宣瞪了他一眼,道:“良禽择木而栖,那些世家不过强弩之末,科举方兴,世家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祁兄,我敢放言,这官僚体系终将以寒门士子为主。” 宛平若有所思,道:“那莫先生为何不去科考。” 莫宣摆手叹道:“哎……良主未现……” “难道莫先生以为当世尚无良主?”宛平问,颇为好奇。 莫宣不答反问:“王爷觉得如何?” 宛平思索了一会,道:“斛律汗王弓马娴熟,战功显赫,就算是本王,也不见得能在他手上讨得上好。” 莫宣摇头答:“非也。斛律汗王虽善战,但对奴隶太过残忍,又垂涎美色,帐下汗妃无数,大汗妃为敕勒部王女,权欲熏心,膝下又有大王子斛律斜,王爷且看着,戎狄王庭不会太平。” “那天圣帝又如何?”宛平追问。 莫宣答:“天圣帝大力推行科举,过于激进,触犯世家根本利益,名满天下的宋持己就是他和世家对抗的棋盘。赢了,宋持己拜相封侯,输了,也不过是失掉一个天子门生而已,可他将宋持己推上高位,宋持己又岂会照着他所设想的那样走下去。” “南疆王族与毒物蛊虫为伍,终非良计。” 停顿一会儿,他观察宛平神色,继续说:“至于永和帝,不言也罢,可笑他竟然会信妖道所言,世间凡人,岂能知晓天的旨意,更遑论诛杀功臣这种引起民愤的龌龊事。” “莫先生见解,实在屈才,”宛平面色如常,整理衣衫对莫宣一拜,“莫先生认为持己又如何。” “少有的名士,奈何……”莫宣轻叹,欲言又止,只可惜终是成了别人博弈的筹码。 若是宋愈现在正在此处,听到此番言论,只会道狂妄自大,他即名誉满天下,又岂会把自己置于火烤境地,况且,朝堂浸淫权谋多年的皇帝权臣,又岂是那等无能之人。 祁连见状手指自己,问莫宣:“莫先生又以为祁某如何?” 莫宣至他身边坐下,调笑道:“不如何,奸险狡诈之辈。” 祁连大笑:“多谢莫先生夸赞。” 莫宣亦随他大笑,笑够了才停下,用衣袖抹了抹眼角眼泪,身子歪向祁连,道:“祁兄一如既往心胸开阔。” 莫宣反问:“祁兄又以为我如何?” “不如何,逞口舌之快辈也。”祁连假模假样评价。 宛平被两人逗笑,原本严肃的脸上有了一丝裂痕,思绪渐行渐远,不知飘往何处,案前放着煮滚的奶茶和烫热的烈酒,烤熟的羊肉装在银盘里,旁边放置的有银刀。 她漫无目的的割下羊肉就往嘴里塞,下刀干净利落,祁连目光跟随在她身上,一把推开就要靠在自己身上的莫宣,问道:“王爷以为我如何?” 宛平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继续盯着银盘中的羊肉,优雅的割下一小块肉喂进嘴里,细嚼慢咽直至完全吞下才道:“还能如何,如莫先生所言,阴险狡诈。” 一旁的莫宣拍掌大笑,笑的前俯后仰,他伸手拍祁连道肩膀,安慰道:“祁兄你看,这可不是我一人所言,就连王爷都是这么认为。” 祁连表示自己很伤心,捂着心口直叫痛。 宛平吝啬眼神,不给他一个,只问莫宣:“那先生可来说说本王如何。” “难说。”沉默一会儿,莫宣给了这么一个中肯的回答。 “何出此言?莫不是先生怕本王一气之下杀了你才不肯言,先生大可放心,这等容人气量,本王还是有的。” 莫宣明白宛平误解了他的意思,只好道:“并非在下不肯言,而是王爷际遇实在难辨。” 马屁精,祁连心头暗道。 “哦?此话何解?”宛平问。 莫宣无法,只得道:“前魏一百九十八年,魏末帝宠妃诞下一女,征战沙场万里无一,魏末帝崩后,留下遗诏封其为凤翎王,扶持幼弟登上帝位,垂帘听政。” 宛平冷哼一声,“莫先生是让本王效仿凤翎王还是说本王就是凤翎王。” “非也非也。王爷认为假若那凤翎王再上前走一步又会如何?”莫宣不答反问。 都已垂帘听政,若再上前一步,宛平心下大惊,已至垂帘之尊,再上前一步那就是帝王尊位。 莫宣继续道:“其实凤翎王文治武功比她那幼弟不知好了多少,假若是她,大魏又何至分崩离析一分为二这一地步。只可惜,小皇帝听信谗言杀了她,也杀了大魏军心。” 宛平眯起眼,认真打量起莫宣来,看着虽是落魄书生,骨子却带着一份狂傲,此等言论实在是违背当世伦常,但,偏偏对上她的胃口,她若尊崇伦常,此刻应在永和帝后宫与一群闺阁女儿群芳争艳抢一个男人。 金銮殿中的大位她从前只有仰视的份,九龙盘旋,象征着天下大权,那个位置至高无上吸引无数人竞折腰,那个位置旁边铺满的是一具又一具尸骸。 回城路上,两人并驾齐驱,宛平松松的拉着缰绳,坐在马上摇摇晃晃,道:“莫先生曾师从何派。” “似乎是墨家。”祁连思考了一阵,道。 “墨家?不是早已失传了吗?”宛平惊异,随即释怀,曾与儒学并立为两大显学的墨家又岂会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不过是受帝王打压隐藏在暗处罢了。 祁连道:“是啊,都认为失传了。不过我曾在古书上见过墨家学说,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葬、节用,仅短短二十字,再无其他。” “宣兄有些地方与他的老师背道而驰,我遇到他时他已被放逐出师门,流浪于世间。” “我看他有私心,是朝堂良臣的不二人选,兼爱天下的墨家确实是不太适合他。”宛平放声大笑,笑声里有吞噬苍穹的豪情壮志。 祁连歪着头看她,久久挪不开目光。 这叫什么呢?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