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那句话以后左玟自己都觉得亏心。虽然她不算爱书成痴,但就作为一个普通的读书人,看着手上这本绸面的精装印刷版汉书节选,也不忍心拿这么好的书去垫桌脚。
尤其近距离看到书封上半个隐隐若现的脚印也不知是顾衍之什么时候踩到的心里愈发不忍。
尽管初次见面没什么交情左玟还是腆着脸补了一句“不知可否冒昧请求顾兄将此书借我研读几日?”
顾衍之淡漠的瞥了她一眼,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喜欢就拿去吧。书柜里应该还有其他几册,可以一并给你。”
左玟连忙摇头,“送就不必了,借阅几日便可。”
顾衍之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说给你就给你。你不要扔了就是,反正放在我这儿也是随便扔的。”
他说着一边低头自己欣赏自己画的猫耳娘,一边摇头叹息道“是话本不好看还是画图不快活?要不是家里硬逼,谁有空跑这什么书院来念什么书考什么科举。”
左玟:……
行吧人各有志。
遂收好了书,温声笑道“如此就多谢顾兄了。”
心里则考虑该送顾衍之什么作为回礼。上回考中秀才时李老太爷奖励的湖笔似乎不错……
正思量着就听顾衍之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喂,别扯那些有的没有,这幅画你到底要不要拿回去挂着?”
闻得此语,左玟很难没克制住嘴角抽了一下,委婉拒绝道,“贪之甚,甚昏蔽而忘礼义求之极,则争夺而致怨。我已经要了顾兄的书,岂能再拿顾兄的画呢?”
顾衍之拧眉看她,轻哼一声道,“你这么古板,也不配拿我的画。”
又道是,“你刚才说要谢我,是真是假?”
左玟愣了愣,道,“当然是真的。”
顾衍之点点头,将画卷和话本放到桌上,走到书柜那边翻找。
不知他要做什么,左玟便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其他画卷和话本。绝大部分画轴都卷起来了,除了这幅猫耳娘是近期完成,完全铺开。另有两幅只摆开了一半。
一张可以瞥见是长着对半垂下的白色兔耳女郎,跪坐在明明月下。微红的眼,湿漉漉。粉唇微抿,作态迷离。
旁边的话本书封上写着,月宫求仙记。
另一幅画卷被遮住了一半,仅能瞥见下半卷粉色桃花瓣飘洒,落英缤纷。一条银白的毛绒狐尾自桃枝垂下,逗弄得两只灵巧可爱的白狐狸崽子踩在花瓣上打闹。
尽管看不见上方的人像,也能猜得出这必定是个风流媚态的狐美人了。
内心里则则咂舌,感慨这科举为主流的时代竟然还有顾衍之这样的人才。
而这时,顾衍之也抱着一摞书册和一只长条的锦盒回来了。
书册与之前左玟在桌角下拿的汉书是一样的款式。锦盒闭拢着,却不知里面是什么。
顾衍之走过来,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左玟。道,“你说要谢我,也不能就口头表示。正好我有东西要送给陆长庚,你就帮我跑一趟吧。”
见左玟点头,他又补充强调道,“盒子里的东西你不许偷看!除非陆长庚让你看哈哈哈”
这青年说着仿佛想到什么画面,笑得不怀好意,“要是他让你看,你一定别避讳,看那家伙变脸的机会可不多。错过这次,就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了。”
又叹气道,“如果不是我现在突然有了作画的灵感,一定是要跟过去看陆长庚变脸的。”
左玟听他说的话语含义怎么都不太对劲。
问他,“这盒子里是什么?”
“哪来这么多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顾衍之仰起头,又开始不耐烦地催促她,“行了,你快走吧。记得别提前开”
左玟无奈,只好拿着盒子准备走。却在转身之际,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又看了眼桌上的猫耳娘,眨着眼问道,“顾兄,你听说过奇变偶不变吗?”
顾衍之:???
“天王盖地虎?”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顾衍之看她的目光宛如在看一个傻子。忍无可忍的模样,“你到底走不走?”
左玟抱紧了她的书册和锦盒,“走走走。”
小跑着出了顾衍之的斋舍,心里还感叹,看来她没有遇见同乡的运气。
便先回自己的房间放了书,又兢兢业业地报答顾同窗,拿着锦盒去找陆长庚不提。
却是在左玟走后,那顾衍之偷偷摸摸站在门口看她走远,立马关上门走到书桌前。
将长桌上所有的画轴和书本挪到一旁,连那副猫耳娘也不例外。只留下一副,也是左玟先前只看见下半截的画卷,在桌上摊平,展开全貌。
只见那卷轴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画。
仍是个女郎,云鬓高耸,歪歪斜斜地靠在桃花树上。怀中抱着一只银狐,温柔爱抚。
抱狐的女郎云鬓间不出意料地冒出了两只白绒绒的狐狸耳朵,与她怀中的银狐相似。
一身白裙松散,点缀着粉色的桃花瓣。白玉般莹润饱满的长腿一曲一直,半遮半漏。银白的狐尾自然垂下,逗着树下的两只小白狐。
粗略一看,整体气质飘逸如仙,仔细看又妖媚惑人。
这是一副接近完整的画,独有脸部是空白一片。
顾衍之抚摸着画中狐女空白的脸部,眼中挣扎。
“三年也没能画出你的脸,不想今日看到那般贴合的好样貌……却是长在同窗脸上……”
犹豫许久,他还是没克制住完成画作的诱惑。
“就试一试,画上去不会有人知晓的…大不了,完成了就把你烧毁……”
说着,他闭目回忆刚才离去的左玟的面容。像是找到感觉,睁开眼,落笔填画。
他作画是极有天赋的。画起来一气呵成,勾线配色胸有成竹。本来也只剩五官未曾勾描,不过片刻,一张绝美脸庞便跃然纸上。
桃花眼淡扫朱红,媚态横生。红唇微勾,温柔和煦,目光也极为清澈温和。显得既妖,又纯。
却与左玟男装时有五分类似,若换了女装,便有六分相似。
被压在纸下的配套话本上,四个金装大字如龙飞凤舞,名曰狐女真真。
顾衍之吹干了墨迹,怔怔看着完成的画卷。
冥冥中,一缕看不见的灰色因果在他选择用左玟的面孔完成画作时,附加在了画里真真的身上。又反作用牵连在顾衍之身上。
画中狐女郎的面容似乎添了丝灵性。
而原本目光清明的书生,被那因果的影响,却逐渐变得混沌、痴迷起来。爱怜之心,拳拳相系。
看着画中人,痴痴呢喃,
“我的真真……”
隔着老远的长山之上,一被浓雾遮挡的道人蓦然睁开眼。
掐指一算,语声无奈,叹息道,“怎么偏偏就想不开画了她的脸,她的劫数牵连的因果岂是凡人能承受的……还是淫邪之画……这,一招行错,劫数难逃啊……”
……
再说左玟,尽管有些担忧那不靠谱的顾衍之到底送了什么,才那么说。拿了人家的东西,也不好不办事。故而还是拿着锦盒去找陆长庚了。
陆长庚身为丽泽书院的斋长,这两日还是相当忙碌的。前面有说,斋长是由山长选出的各方面优异的学生,用以协作山长从事教学、行政、日常生活的管理。在小小书院中,地位不可说不高。
左玟找到陆长庚时,他正听同人讲话。听内容,应是要核算这一期来进学的学员名单,搜集整理众秀才在院试里考试的排名。
不好进去打扰,左玟就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闲来无事看看书院里的景致,见水渠弯弯曲曲,引流到院舍边,以麻石条砌置泮池。一座小型石桥横跨水渠,上书以“状元桥”三个字。字体雄健洒脱,笔走龙蛇,很是不凡。
走到近处欲多看两眼,便听见身后有熟悉的男声介绍道,“这是书院里考出的第一位状元赵贤官居二品后捐赠所建,亲笔题字状元桥。愿以鼓舞书院学子奋进之意。
不过后来的吕山长却一度想把它拆除。”
左玟回过头,见陆长庚立于水渠边,腰佩长剑,身长玉立。俊朗的面容带着爽朗的笑意,尽是大方洒脱的意气风发。
问道,“为何?”
陆长庚答,“山长所言,书院应以讲求经旨,明理躬行为宗旨。不应太过功利,一味地追求俗世的功名利禄,移了性情。
但后来别人劝说,一座石桥就能影响性情,只能说明那学子本性就如此。真正寻求明理的学子,断不会因此而移性情。山长才作罢。”
左玟听完他的话,颔首表示听明白了之余,又笑着调侃道,“天底下有什么是陆斋长不知道的吗?”
只因几次相见,陆长庚都担当了解说的角色。书院的情况,金华的情况,乃至三清殿里的神话传说,似乎就没有他不能说的。故有此一问。
陆长庚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天下之事岂能尽知,我的见识于天下事不过是沧海之一粟罢了。”
说罢,问左玟,“不知玟弟来找我所谓何事?可是有什么难处吗?”
陆斋长的热心快肠左玟是领教过的,连忙摆手。后将手中锦盒献出,解释道,“我是替人跑腿的。有一位顾衍之顾兄,让我将此锦盒交于陆兄。”
怕陆长庚直接打开,她就多了句嘴,“小弟本不该说旁人是非。但听那位顾兄所言,这锦盒里的东西似乎对陆兄并不友好,还说会让您变脸……陆兄还是警惕些为好。”
听到“顾衍之”这个名字时,陆长庚的神态已是微僵,看着左玟手中锦盒面露无奈之色。待听到左玟后面的解释后,他的表情却又渐渐缓和了。
带着丝歉意道,“那家伙与我斗气,倒是牵累了玟弟你。”
说罢,也不遮掩什么,相当自然地讲出了他与顾衍之的恩恩怨怨。
那些事概括起来也简单,就是别人家孩子的故事。
顾衍之的父亲是陆长庚的姨父,两人的年岁相当,关系同于左玟和李磬。但差别在于,顾衍之有个古板严肃,追求科举入仕的爹。
顾衍之虽生来聪慧,却不好读正经书本,心心念念都是画美人图写话本。幻想着妖精美女。
每次科考都是因为怕挨打,才勉勉强强以吊车尾的成绩通过。如此一来,他父亲自然对他不满。
偏偏作为表兄的陆长庚自幼出色懂事,六艺具全。次次成绩都在前列,还成了丽泽书院的斋长。
两兄弟年岁相对,过往又都是同一个师父教授。却是对照鲜明。就导致顾老爷愈发恨自己儿子不争气。少不得打骂呵斥。
如此一来,怎叫顾衍之不讨厌陆长庚呢?
但他们又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弟,而陆长庚的态度和顾老爷不同,他生来慷慨仗义,对顾衍之是极其维护的。
因此顾衍之不忍心做的太过,又憋不过胸中闷气。只好时不时出些小招,恶心恶心陆长庚罢了。
听完陆长庚的讲述,左玟表示理解。
理解陆长庚的无奈,更理解顾衍之找麻烦的心理。
或许他的那些恶心人的举动,包括把圣贤书垫桌脚以及恶心陆长庚等,也不一定就是那么憎恶他们。更多地,恐怕还是一种对自身被世俗束缚的发泄罢了。
看着被陆长庚接过去的锦盒,左玟不无好奇地问,“陆兄既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锦盒了?那以前他都是放的些什么?”
陆长庚敲了敲锦盒,仔细地拿到耳边听盒里的声音。态度之谨慎,让人侧目。
“有过蜘蛛,拔了牙的毒蛇,一盒黄蜂……也有过比较恶心的东西。”
左玟:……深表同情。
“那我留下来看,合适吗?”
陆长庚倒是坦然,“看吧,没关系。”
听到锦盒里没有动静,大概确定里面没有活物,陆长庚便小心地打开了锦盒。
那谨慎的模样,当真让左玟为之掬一把辛酸泪。
真论起来,陆长庚本来是可以直接把锦盒扔掉的。但他明明知道里面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满足表弟的报复心,还是次次陪着体会开箱游戏的刺激。
作为兄长来说,是无可挑剔的。
眼见锦盒打开,出现在两人眼前的,却不是什么恶心人的东西,而是一副卷起来的画卷。
陆长庚眼眸微亮,不敢置信呢喃道,“衍之转性了?”
后打开了画卷。
他的动作太快,也没存在过遮掩不让人看的意思。左玟只觉眼前一花,他就打开了画卷,完整地展现出了全部的画面
只见那逐渐摊开的画卷上,有一女郎穿着虎皮的短裙,跨骑在一只斑斓大虎身上,作态仿佛要从画卷中俯冲出来。
那老虎画的乃是下山虎,饿虎扑食一般。一双兽瞳杀气腾腾,气势汹汹,神形俱佳。
其背上坐着的女郎,穿着虎皮裙,堪堪遮住大腿。四肢皆展露在外,却不是画仕女惯常的白粉肌肤,而是微黄的麦色皮肤。
观其目光锐利,亦是一双老虎似的金色兽瞳。
而除了顾衍之常画的毛绒耳跟尾巴以外,这虎女的手也成了锋利的虎爪。
整体威风凛凛,实实在在是个悍美人。
画作上佳,唯一的问题在于虎女有着跟陆长庚一般的面孔,仿佛是他的孪生妹妹。
陆长庚有孪生妹妹吗?看他下抑的嘴角,以及顺手卷起画卷放归锦盒的动作,想来是没有的。
陆斋长笑容尴尬,“诶……玟弟……”
左玟手把耳朵一遮,眨眼,“小弟什么也没看见!”
陆长庚:……
醒醒,掩耳盗铃不是什么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