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莱,卫莱!起床啦!” “啊?怎么啦?”卫莱揉着朦胧的双眼,问眼前的人。 “天晴了,快来拍星轨!” 卫莱瞬间清醒了,她一骨碌从睡袋里爬出来,来不及带帽子和手套,直接朝放相机的地方奔去。在林骁的指导下,她很快选好角度,设置好了拍摄参数和曝光时间。 “你为什么一直用如狼似虎的眼神盯着我?”正在设置拍摄参数的林骁头也不抬地问卫莱。 “哪有如狼似虎?”卫莱说着收回视线,坐在一块石头上仰望星空,“高原的夜晚真美啊!” “就是太冷了!”林骁打了个寒战,坐在卫莱旁边说。 卫莱起身,回帐篷拿了热水壶,把仅剩的一点热水倒在壶盖里,递给林骁。 “喝吧!喝了暖和一点。” “其实也没有那么冷,还是你喝吧!” “让你喝你就喝,怎么那么多废话!再不喝都要凉了。” “卫莱,你真的不是女人!” “我不是女人是什么?” “是汉子!” “和你的水吧!”卫莱没好气地说。 林骁不再客气,接过壶盖,一饮而尽。卫莱抱着热水壶坐在原来的位置,两个人无言地望着星空。 周遭一片静谧。高山在沉睡,大地在沉睡,树木在沉睡,野草在沉睡,就连几个小时之前飘落的雪花也在沉睡,只有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为夜里赶路的行者带来些许光明、些许希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凛冽之气,一阵寒风吹过,卫莱那残存的睡意荡然无存。她很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只是沉默地坐着。 “我看过你的文章,”不知过了多久,林骁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我愿为你留盏灯火》。” “啊?那不过是我为了打发时间随便写的而已。”卫莱说,她的语气泄露了自己惊讶的心情。 “哦。” 又一片沉默。 凌晨5点左右,两人都成功地拍摄出了以北极星为中心的壮观星轨。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林骁提议卫莱回去睡个回笼觉,卫莱拒绝了林骁的提议,并向他解释她不去睡觉并不是因为他的原因,而是因为她毫无睡意,同时也不想错过这片神圣之地的美丽夜晚。林骁很想陪她,但一晚上没睡的他实在困了,他只能同意卫莱的选择,叮嘱了好几遍注意安全的话,才回帐篷去了。 东方天空与高山交汇之处露出鱼肚白,气温比先前更低,卫莱缩着身子等待日出。天边慢慢地聚拢了几朵云,有的像奔跑的小狗,有的像飞舞的龙,有的像坚固的心。不一会儿,天际线染上了一层渐变色,由远及近,依次是玫红色、粉红色、淡黄色、金黄色,最后是青色,那几朵云也都了穿上了粉色的外套,随着时间的流逝,外套的颜色也逐渐加深,变为金黄色的时候,太阳从山后露出了头,他像个懵懂的小孩,一边窥探着又迎来新一天的世界,一边以恰到好处地速度先后露出头、脖子、身子、最后双脚跳离群山之巅,跃入空中。这一幕神奇的景象自然没逃过卫莱的眼睛,她一次又一次按下快门,记录动人心弦的时刻。她将相机转向西边时,连绵的雪山不知何时穿上了一层金衣,庄重而静美,她变换着角度按快门。 日出时的美景不会停留太久,甚至可以说转瞬即逝。太阳升空,越来越高,天际线回到了无生气的状态,白云脱下了彩色的外套,雪山又是一片洁白,卫莱收起相机和三脚架放回帐篷,她轻轻地拿起放在林骁睡袋旁边的热水壶出了帐篷。 林骁起来时,地上放着两人的相机和三脚架,两个保温壶并排放在三脚架旁边。他拿起保温壶试了试,又放回原处。他走出帐篷,并没有发现卫莱的身影。他拿出对讲机正要问她在哪里,远处传来的一串爽朗的笑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卫莱正在和几个人有说有笑地堆雪人。 他没有过去,只是远远地望着。不认识的两男一女蹲在地上往各自的小铁盆里装雪,装满之后起身倒在圆锥形的雪堆,然后又重复相同的动作,看样子他们是在堆雪人的身体。卫莱弯腰滚着手中的雪球,雪球越来越大,她的笑声也越来越爽朗。三个人用手压实了大雪堆,卫莱把滚好的雪球放在雪堆之上,又从地上挑了两块颜色和大小都相差无几的石头当雪人的眼睛。那个陌生女孩儿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向营地跑去,回来时带了一根胡萝卜,雪人有了黄色的长鼻子。做完这一切,四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向后退了一步,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卫莱歪着头思考着什么,过了那么几秒钟,她摘下自己的帽子和围巾给雪人戴上,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端详了一番,满意地笑了。一阵寒风吹过,卫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而这一切自然没逃过林骁的眼睛。 他回帐篷从卫莱的包里找出了她的手套,又拿了自己的帽子和围巾,向雪人走去。 “把手套戴上。”林骁把手套递给卫莱。 卫莱被林骁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她转头,他在她右边站着。 “我不冷。”卫莱说着,悄悄地把冻得通红的双手塞进了冲锋衣的口袋。 她的手还没碰到口袋的边缘,就被林骁一把抓住,他不由分说地替她戴上手套,把夹在腋下的帽子扣在她的头上,又从脖子上摘下带有余温的围巾围在卫莱的脖子上。 卫莱发现自己很没出息地脸红了。她低头站着,不敢面对林骁,也无心欣赏自己的杰作。 “卫莱,你怎么不把你男朋友介绍给我们认识呀?”一起堆雪人的陌生女生问道。 “他不是……” “我去收帐篷,你们玩。”林骁打断了卫莱的话,他说完径自向营地走去。 卫莱拿着相机回到营地时,林骁已经收好了帐篷和行李,就连她的睡袋他都叠好放进包里,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吃早饭。他把一盒饼干、一个苹果和她的保温壶递给她。卫莱把他的围巾和帽子还给他,并用手指指自己的头和脖子,意思是她已经从雪人身上拿来了自己的东西。林骁点点头,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吃完饭,两人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徒步,他们背着沉重的登山包向下一个目的地——贡嘎寺前进。 贡嘎山有两座贡嘎寺——新贡嘎寺和老贡嘎寺。僧侣和扎巴们主要集中在建于公元十四世纪的新贡嘎寺,他们在那里诵经念佛,举行宗教活动。而老贡嘎寺位于海拔3750米的贡嘎主峰脚下,是一座拥有600多年历史的古老寺庙,也是历代贡嘎活佛修行闭关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两个扎巴在那里诵经念佛,打扫寺庙。相比新贡嘎寺,老贡嘎寺更是观赏贡嘎山的好地方。 林骁和卫莱的目的地就是老贡嘎寺,他们计划在那里拍摄贡嘎山,修整一夜后向贡嘎大本营前进。 从子梅垭口到贡嘎寺,先要走差不多十五公里到一个叫做上梅子村的小村庄,然后从那里开始再走十三公里才能到贡嘎寺前进。海拔先下降一千二百米,再上升四百米。 卫莱和林骁并肩在崎岖的土路上行走着。卫莱的情绪高涨,她一路笑着叫着,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时而感叹自然的神奇,时而称赞云海的壮观,时而愤慨人类的贪婪,时而懊恼自己的狭隘。林骁笑着听着,不批判也不点评,任由她畅所欲言。 他们超过了一支重装出行的浩浩荡荡的队伍,那支队伍足有十七八个人,他们每个人都背着巨大无比的登山包,拄着两根登山杖,还有马帮随行。当卫莱看到马背上的煤气罐和大锅时,她的眼睛都直了。 他们上山,他们下山,他们穿越树林,他们跨过河流,他们超越别人,也被别人超越,他们一直前进。 道路越来越窄,遍布碎石,浓雾模糊了两人的视线。林骁知道,在能进度不到五米的大雾中行走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他一遍又一遍叮嘱卫莱注意安全,结果卫莱还是摔了一跤,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继续前进,林骁叫住了她。 “怎么啦?”卫莱转身问跟在身后的人。 “坐在那块石头上,我检查检查你的脚。”林骁指着路边的一块褐色大石头说。 “我的脚没有受伤呀!”卫莱说,她只是摔倒了而已,并没有伤到任何地方。 林骁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的脚看。 卫莱似乎察觉了林骁的想法,她笑嘻嘻地问:“哎呀!你是不是看到我走路时踮脚,所以以为我的脚受伤啦?” 卫莱坐在林骁指着的那块大石头上,给他留了一半空地,她把背包放在地上,用登山杖拨弄着脚下的石头,“其实,从有记忆起,我一直都是这样走路的。我是在农村长大的,一岁那年,我妈带着我去村里的卫生所打针,医生打针时伤到坐骨神经了,肌肉注射损伤坐骨神经。” “那能看好吗?”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林骁才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听我爸妈说,我两三岁的时候,他们带我走遍了国内的各大医院,专家们都不建议做手术,因为牵扯到神经,如果手术失败,那么右半身就彻底残了。”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天空飘起了雪花。 “林骁,你不必为我难过。”卫莱仰头,任由雪花落在脸上化成水,“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说实话,我曾经也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平,不止一次质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我反倒感谢命运给我一个不完美的体魄。因为不完美,所以我才有进步的空间;因为不完美,所以我才谦虚好学;因为不完美,所以我才更懂得感恩。” 林骁没有说话,他弯腰打开卫莱的双肩包,拿出三脚架、保温壶、水果等比较沉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你干嘛呀?”卫莱看着林骁做的这一切,气不打一处来。 “不干什么!”林骁的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有手有脚、身体健康,能背得起自己的双肩包,我根本就不需要人照顾!你能不能收起你那多余的同情心?” “谁说我同情你了?我才不会用‘同情’两个字去侮辱别人!我做这一切是在为我考虑,雪越来越大,路越来越难走,我不想因为你而被困在大雪中。”林骁说完,背起双肩包生气地走了。 卫莱没有追他,她又坐了几分钟,才背起双肩包继续前进。刚才的小雪此刻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天地间苍茫一片,卫莱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咕哝着林骁的自私。突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滑下山崖,眼看就要跌入不知深浅的悬崖,她迅速伸出左手攀住路面,疾呼“救命”。 林骁并未走远,他在拐弯处等卫莱,懊恼自己刚才不该向她发火,他听见卫莱喊“救命”,顾不得背起放在地上的包,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他冲到事发地点时,卫莱整个人悬在半空,两只手紧地勾着地面,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他顾不得满地的碎石,赶紧跪在地上用双手牢牢地抓住卫莱的胳膊,尝试着把她拉上去。他试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无法成功。他想去找别人帮忙,可是这荒山野岭哪里找到人呢?他只能用力抓住卫莱的胳膊防止她掉下去,同时在心里祈祷有好心人经过。 “林骁,对不起!”卫莱仰头跟他道歉,“我不该冲你发脾气。” “我根本就没有生气!不要说话,保存体力。我想办法救你上来。” 卫莱想劝林骁放手,可她低头望了一眼脚下,终究没有勇气说出口。虽然她崇拜贡嘎山,虽然她热爱大自然,但是她现在还不想死,她有很多事没做,有很多话没说,她真的不能死。美国著名作家海明威先生在《老人与海》中说“放弃希望是一件愚蠢的事”,她不能做“愚蠢的事”。她想起了圣地亚哥老人与鲨鱼搏斗的情形,她相信以自己虔诚之心绝对能克服这次困难,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用脚在崖壁上摸索着坚固的落脚点,一处又一处,经过五六次尝试,她终于把脚放在一个凹陷的小洞里。 “林骁,你听我说。”卫莱又一次仰起头,对趴在路面上拼劲全力抓着自己的人说。 “我不听。卫莱,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能放弃!你要是敢挣脱我的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 “哎呀!你想不想让我上来?我又不是跟你说让你放手之类的话!”卫莱说,“我找到了一个比较坚固的落脚点!” “什么?” 卫莱的身子已经不再是悬空状态,她的脚踩在一个小洞里,整个人都贴着崖壁。 “林骁,你听我说,”她又说了一遍,“我稍微休息一会儿,等一下你想办法改变一下自己的姿势,蹲在地上用力抓住我的双手,尽力把我往上拉,我踩在崖壁上快速爬上来。” “这样可以吗?”林骁担心地问。 “可以。我以前玩过攀岩,知道怎么找着力点和受力点。”卫莱平静地说。 林骁劝她再等等,如果路人经过,他们可以寻求帮助。卫莱心里很清楚,在这样的大雪天是不会有人经过这个地方的,他们刚才超过的那些人肯定找到了一个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大雪长时间的侵袭不但会使她的双手因为寒冷而麻木,而且还会使林骁趴在越来越厚的积雪中受罪。她拒绝了林骁的提议,坚决要求林骁按照她刚才说的那样做。三分钟后,经历生死考验的两个人疲惫不堪地躺在雪地里大口喘息。 “卫莱,你真是疯子!”林骁说。 “我一直都不否认这一点。”卫莱转头,笑着对他说。 两人对着天空哈哈大笑,雪花飘进他们的口中,化成了冰冷的水。 五分钟后,林骁起身伸手拉起卫莱,一把拥进自己的怀中。 “答应我,不要再冒这种险了。”他哽咽道。 卫莱一时手足无措,刚才的事让她后怕,她瞥见差点吞掉自己的悬崖,身体开始发抖。最后,她还是紧紧地回抱住了林骁,“不会了,我不会再拿自己的生命冒险。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