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盛二十年,暮春。 镇国公主的灵柩归籍,朝臣百司举丧,宫人服斋衣生麻。 临安主道的两衢也挤满吊唁的黎民百姓,他们一早便候在这里,送这位帝国公主最后一程。 于这些寻常百姓而言,体恤民情、立下赫赫战功的镇国公主是他们心中早已认定的后世之君,尽管想法大逆不道,但动荡不安的北境、党锢争权的局面迫使他们不得不抱着这样的幻想。而如今,连唯一的幻想也破灭了。 因此在扶灵将士持节进入城门后,主道上哭声一片。他们捧着袖子,哭护佑过一时安宁的公主,也哭未知的家国命运。 灵车缓缓行进,在没有白幡的棺椁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穿着麻衣拄着手杖的老人,人们只见他踽踽前行,走得极为艰辛。 晋帝不顾病体,亲扶灵柩。 到了公主府的灵堂上,他抚棺长恸,俨然不似朝殿上的冷酷君王。 大臣相劝,口称节哀。晋帝充耳不闻,对左右道:“吾儿少年从军,随朕东征西讨,拱卫大晋半壁江山,如今不过双十年华……” 太女和几位公主早已褪去华服和钗环,洗尽铅华,披着齐衰跪于灵前,个个都捧袂垂泪。 公主府里哭声此起彼伏,肃穆哀戚,不过哭了短短的一会儿,就被一声突兀的嘶喊打断。 冯贵妃披头散发,自外头踉跄奔来,合身扑在灵前,她大力拍着那方棺木,“三娘,你怎的这般狠心,舍了阿母去。” 冯贵妃生的皇子早夭,无宠后认养同昌,只为年老有所依靠。她虽不是同昌的生母,但养育多年,已胜似亲生。 太女向来心软,怕她伤心欲绝,将同昌病薨瞒住一时,直到今日棺椁入京,冯贵妃才惊闻消息。 痛哭了一阵,冯贵妃伤心太甚,晕死在堂上,嬷嬷七手八脚的将她搀到隔室里,又是擦脸,又是喂水。 冯贵妃醒转后,双目呆滞无神。 嬷嬷知道她是伤心到极致,宽慰几句,劝她务必保重。 冯贵妃咬唇摇头,“如何不叫我痛心?” 她捶着胸口,恨声道:“武官如云的朝廷偏偏派一介女流北上御敌,她还那么年轻,连子嗣都未来得及留下,便要长眠于地下。” 贵妃抱着嬷嬷嚎啕,又哭成泪人。 听着隔壁冯氏的哭声,真珠眼睛也免不了发涩。 她挥退了同昌生前的裨将,一股妒意也随之涌上心头。 生母待阿姊好,便是没有血缘的养母也是真情实意,仿佛她生来就受人垂爱。 而她元真珠,年少为王,倚仗庞家自成一势,人人都道她命好,却不知她长于冷宫的那段日子,未曾享过父母宠爱,备受冷暖和暗讥,还要在庞氏的压迫下艰难求生。 一母同胞,命运却天差地别。 如今阿姊去了,她还是妒忌得发疯,却又莫名的,有一种痛彻心扉之感。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让她喘不过气。 真珠急切地起了身,扯开门快步走出去,趴在阑干上呕吐起来。 胃里是没有任何食物的,她最近一直吃不下,喝一点水都会吐。呕过之后,胃不住地痉挛,扯得五脏跟着一起抽搐。 破阵从前头听诏回来,吓得脸色全无,“小人去传太医。” 真珠摆手,“不要紧,只是停了那特制丸药,不太适应。” 茹氏配制的药丸,半月服一次。她从临江离开就偷偷停了,但未想到停药之后身体的反应会如此剧烈。 破阵知道她停药的事,猜测和庞贵嫔有莫大关联,“主君要不重新配药?” 真珠抬手制止,破阵急忙噤了口。 “不碍事的,无需叫人知道。” 她大口吐着气,总算好受不少,倚着阑干缓息问:“前头如何宣诏?” 破阵垂首,念道:“公主孝顺仁德,与社稷有功,追封为英王,赐羽葆、鼓吹、赠班剑六十人……赐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形制副君……” “本该她得。”真珠颔首,目色渐深。 在不远处,一个不显眼的院落里,两个小童正肆无忌惮地追逐着,嬉戏着,纯真的笑容和堂上故作哀伤的脸一对比,无比讽刺。 李胥藏的足够隐蔽,但不巧,被她无意发现。 破阵也看到了,气愤不已,“公主孝期,他们怎敢嬉闹。” 真珠嘲道:“李驸马还有何事不敢。” “你唤伏辛过来。孤去见识见识,这女子是何等倾城姿色。” 破阵领命离去,真珠双手撑住阑干,利落地翻落下去。 面前猛然出现一个人,唬得小孩转头就往屋里跑,叫真珠一手一个揪住。 两个小孩被擒住后领,嘴里哇哇大叫,朝她拳打脚踢。 屋里妇人听到孩子急切地呼唤,忙出来察看,见一少女揪着她两个孩子,哆哆嗦嗦地跪下求饶。 “顽童若是冲撞了娘子,由妾来受罚,还请娘子高抬贵手,放了两个孩儿。” “冲撞倒没有,不过是碍眼罢了。”真珠将这妇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露出古怪的表情。 她是真没想到,阿姊输给的是竟会是这样一个柔弱可欺的平凡妇人。 莫非,世间的男人就爱这副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模样。 妇人一时语塞,在地上觳觫道:“你意欲何为?” “我能如何,还能一把掐死你的孩子不成。” 真珠笑嘻嘻地握住一个孩子的脖子,那妇人一声尖叫,就要扑上来,真珠顿时用力收紧,小孩啊啊地叫唤起来,模样十分可怜。 妇人再不敢往前一步,不停地在那儿摆手,“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死就能弥补伤害,那未免太便宜了。” 她松开手,两个孩童蹬足奔向母亲,躲进母亲的怀抱。 妇人揽着两个孩子,怯怯地问:“你是谁?” 真珠眼里的厌恶之色骤起,“吾之名姓,你不配知道。你只需记住,我胞姐所受之辱,必要李家千倍偿还。” 她说完,破阵已经带着伏辛赶上来。 …… 运柩在途中行了一月之久,尸身早已腐烂恶臭,须得尽快出殡。 按太女参与拟定的安葬事宜,公主下降李家,为李家之妇,死后应从夫家。但因临时追封王衔,仍为皇室中人,当按宗法葬入皇陵。 李家父子不敢异议,只得接受,唯有李老太君断然不受,在御前哭诉起来。 她道:“公主金枝玉叶,能下嫁李家为妇,是陛下恩赐,祖上福佑。公主自入李家,孝顺姑舅,事必躬亲,甘为凡妇,臣妇看在眼里,胜似自己的嫡亲孙女。只恨臣妇教导无方,养出冥顽孽孙李胥,作出辱没家风之事,辜负公主拳拳心意。难得的是,公主深明大义,不仅不计较李胥之过,仍处处维护李氏,臣妇羞愧万分,无处弥补。李家世代深受皇恩,自该感恩戴德,臣妇今日便厚颜向陛下讨要这个恩典,恳请赐李家弥补过失的机会,令李氏后人供奉公主牌位,香火祭奠。想必公主心意,亦是如此。” 说完,在地上咚咚磕头,深拜不起。 李老太君一言,至真至诚,在场的人无不感动。 晋帝为难,以父亲的立场,他更想女儿葬入皇陵,而不是供奉在外人家庙。但李家之请,似乎也合情合理。 一时间,原本统一意见的大臣分作两派,为公主入葬皇陵还是李家族墓一事发生了争执。 就在这时,人群里一阵骚乱,一匹枣红大马冲了过来,似乎受惊,四蹄飞踹着跃进庭阈。 大臣们避之不及,接二连三地摔在地上,张皇爬窜,狼狈之极。丞相高桓更是卷入马腹底下,眼看马蹄落下,高相将血溅当场,马头被奋力一扯,险险避过。 马儿被勒停,喷着鼻息,真珠俯身下去,盯着脸上血色尽失的高相,询道:“相公无碍吧?” 旁人忙上来搀扶,高桓恼羞成怒,忿忿地拂了一把袖子,把人都推开了。 太女关怀一番,转头对真珠斥道:“灵堂肃穆,岂容你胡闹。还不向丞相认错,自去御前领罪!” 真珠哼了一声,并不觉得有错,“同昌是我胞姐,理应葬入皇陵,某些人却为一己之利,欲令阿姊身后不得安生。他们欺她不能开口,我便为她发声,何错之有,何罪之有?” 就是这些道貌岸然的老匹夫,因宫中李婕妤有宠,硬是说动父皇,将阿姊葬入李家族墓,那之后,李家这帮蠹虫借阿姊英王的余威和厚赐行尽了便宜。 她不会再让他们得逞。 晋帝目睹她行凶始末,已经怒气滔天,沉声喝道:“元真珠,上前来!” 真珠不惧,昂首走上前,瞄了眼李老太君,还是一副懊悔又诚挚的神情。要不是她早知实情,真会被她方才那番言辞骗去。 真珠厌憎她,倒也佩服她。李家男人多不中用,就这老夫人算个人物,至少为李家,她敢豁出命去,比起缩头乌龟李胥强了不知多少倍。 就是不知这次,她为之付出所有的李家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真珠心里想着,随口就说了出来,“老太君为李家劳神费力,却不知李家还能存几时。” 李老太君故作不懂,“大王这是何意?臣妇不明白,还请赐教。” 真珠切齿,“老夫人见多识广,应是听闻我在临江的手段。你既管不好孙子,我不介意替李家管一管。” 李老太君暗瞄了眼上座之人,缄默不言。 晋帝见她拖沓,脸上乌云更甚。 真珠上前跽跪,背脊直挺,面无悔意,让晋帝看得越发气闷。 “你不与众姊妹在堂前,四处厮混,这番又来搅扰议事,惊吓丞相,还敢强词夺理,顶撞太女,看来是朕纵容太过,叫你目无王法。” 晋帝作势要起,忽然感到一阵天晕地转,金石扶掖住,“陛下稍安勿躁。” 他又重重地坐回去,怒斥道:“原以为你已懂事知理,朕心甚慰,却不料你本性难移,甚至变本加厉。朕今日不罚你,诸臣不服,他日也必酿大祸。如此,便叫你先尝尝皮开肉绽的滋味。” 说罢,命侍卫取春凳和刑杖。 众臣哗然,陛下这是要在灵堂上杖责。 几位老臣忍不住出来为她求情,说她年少无知,又说公主孝期不宜见血,都被驳斥下去。 真珠自幼缺乏管教,恣意妄为,从来不知退让,此时眼中竟也含泪,服软道:“臣鲁莽无礼,陛下责罚公允,臣欣然接受,但臣有一请。公主孝期,请陛下择日再罚。” 她再是气急,也确实不该鲁莽行事,冲动不仅无效,反而适得其反,白白捱了那顿板子,打得她皮开肉绽,怨了父皇一生,到死都不能释怀。 金石也进言,“关心则乱,少君也是一时情急所致。” 泪水沿着真珠的脸颊滚落,“臣幼年丧母,多亏阿姊照拂,才能平安成人。臣与阿姊手足情深,焉能眼睁睁地见她为负心之人肆意践踏,如今还为奸邪利用,企图荫庇。臣心痛难忍,顾不得什么皇室颜面,匆匆赶来向陛下袒露实情,以防奸人再次蒙蔽圣听。” “你说什么?”晋帝呛咳着,似乎不信李胥胆敢欺瞒。 李胥背着同昌娶了外室吴氏,对皇室已是极大不敬,晋帝为维护颜面,事发当日命令吴氏自尽,被赶到的同昌拦下,救走了吴氏,后来晋帝问起,同昌只道吴氏已遭休弃,连夜遣返祖籍,此事才算作罢。 李家父子大致是心虚作祟,二人埋首在地,不敢动弹。 真珠继续说下去,“陛下可知,北伐月氏,前有公孙精骑强抵,不必急于一时,阿姊为何急切北上,就是因为她在前夜得知,驸马不仅未与吴氏离绝,还将其藏身在了京郊别业。” 晋帝瞪向驸马李胥,双手抖颤,“李胥你竟敢……” 李胥大气不敢喘,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更甚者,他与吴氏早已育了二子,瞧年岁,大的应该五岁,就是在阿姊婚后第二年所生。阿姊仁至义尽,宁肯自己远走也要替他隐瞒,他不知感恩,反将母子三人暗中接入公主府,养在身边。今日公主孝丧,不但不避嫌,还让吴氏堂而皇之地住在府中,任其二子嬉闹。若非臣无意撞见,又岂会气愤至此。” 真珠慷慨激昂,不留半分余地。 李胥已经溺了一身,昏在地上。李胥的父亲李隗不知表情,大家只看见他身形摇摇欲坠,也知他惊吓不小。反倒是李老太君比儿孙镇定得多,但也免不了面露惶然。 晋帝脸色骇人,“那贱妇何在?” 真珠拱手道:“臣为防李家家奴通风报信,已叫伏辛率先拿住吴氏母子,此刻在庭外侯旨。” “押上来。” 吴氏并两个孩子颤巍巍地走上来,见李隗趴在地上抖如筛糠,李胥也晕厥过去,整个人狼狈得不成样子,吓得双腿发软,寸步难移。 侍卫在后推搡,她如一坨烂泥似的瘫软在地,饶是侍卫生拉硬拽也站不起身,两个孩子见状,抱着母亲扯嗓嚎哭。 堂上的人都走了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敢遥遥地站在廊下围看。 冯贵妃却从婢女那儿听说这件事,气急败坏地奔过来。 一眼看到地上的吴氏和孩子,冯贵妃怒火中烧,咬牙恨道:“就是你这妇人,三番五次兴风作浪,实在可恨。” 不等晋帝发落处置,她已经冲到侍卫身旁,掣出刀来,直直砍向吴氏。 吴氏躲避不及,一声惨呼,血溅三尺,喷了冯贵妃一身一脸。尸体无声地滚到一旁,两个孩子扑在上面,凄声唤着母亲。 冯贵妃双手握刀,趔趄了几步,声音颤抖,“谁敢再议我儿,便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