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暮色退却,天边渐渐翻出了一片鱼肚白色,鸡鸣声几许,犬吠声几许,交相互闻,青山照常迎来了最为普通的一日。 对于陆家而言,今日却是极为不同寻常的。 早前一声声急促不间断的叩打拍击声终于敲开了陆家紧闭着的大门。 陆绍年看着瘫靠在院门口的妇人,眉峰微蹙。 那妇人听到门栓取下的声响,眼珠子像是被黏住了似的,艰涩地转了一个圈,一点一点的往上移,终于定格在了陆绍年脸上。 她神色忽变,脖子伸得老长,拼命往上扬去,激动异常。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让她一把抓住了门边,又凭着一股子韧劲半直起了身,一挥手死死抓住了陆绍年的小臂。 陆绍年手臂微动了动还是没躲,只眼尾淡瞟了一眼,就任她拉着了。 她一双手,关节略为粗大,其中老茧有些许硌人,手背上因为用力突起了几条青筋,如同一双枯瘦的鸡爪,死死钳住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的眼神也像极了护子的老母鸡,钉子一般死死盯着他。 喉间上下涌动了,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了一个名字:“成安!” 她叫他。 “你得救我!” 她紧接着急切说道,手上力道更是收紧了几分,腕下袖口不知在哪沾了好些脏水已凝结成了一块块污迹。 陆绍年看着那些印子有些眼花,像在看一个个山洞,最终融为了一个巨大的,叫嚣着饥饿,要把他嚼碎了连一根骨头也不留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妇人一脸的泪水,淡声道:“嫂嫂,这话怎么说?” 陆张氏一头曾引以为傲的黑发散乱的半垂在脸侧,杂乱无章,簇新的银簪子斜斜插着,随着她的动作,要掉不掉。 她眼下乌青一片,看起来,像是一夜未眠。 陆张氏尚在哽咽,听到他这话,猛然抬头,颇有些咬牙切齿道:“还不是你那好哥哥……要不是他……” 陆绍年一听她这话,就知道不好,拦了她话头:“人多口杂,不如进屋再说吧。” 陆张氏扶住他的手一顿,回头看了一眼,一看才惊觉天色即将大亮,家家户户都通了烟火。 她感激地看了陆绍年一眼,好悬! 也不知这话被人听去了多少,又暗自懊恼,急急命令道:“快!快关了那门!” 农家妇人做惯了活计,也没那等柔弱,一下子就朝里急跨了好几步,见他没跟过来,回身招手道:“还不快过来!” “这就来!” 陆绍年轻应了声,看着门栓子再度关上,眼中神色更深。 * 程咬鱼仔细打量了眼前妇人几眼,又转头看向陆绍年,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她暗自想道:“也不知是什么人,进来了见到我竟也不吃惊,反倒一脸平静像是早知道似的。” 她又投眼去看,就见妇人布衣艳红,头上还插着一支簇新的银簪子,脚上穿着的蓝布鞋却浸透了水,泡得发皱,不过从院门到里屋的距离都留下了一溜水痕。 看她一身穿着打扮,倒像是个待嫁的新姑娘,一身红一身新,娇娇俏俏。也不知是有什么喜事么。 程咬鱼走到桌边,给她倒了一杯茶水,想让她暖暖身子。 陆绍年看着她一只手伸到了陆张氏身旁,还递给了她一碗茶,没有表示。 注意到他的目光,程咬鱼收回手后朝他讨好一笑。 他也没说不好,只示意让她一边去。 陆张氏等不得了,一把将手中茶水掷在桌上,溅湿了小半张桌子,茶碗滴溜溜的转着圈,碰得直响。 只听她再次重复道:“成安!你得救我!不然我也活不成了!” “我就仲儿这一个孩子,你哥哥又是个黑心肝的东西,平日里不着三不着四,我原以为他是个好的,谁知嫁过来后才知道这些子事……”陆张氏一堆话说得颠三倒四,就是没个重点,她只管呜咽着重复着。 陆绍年坐在那静静听着,待她哭声小了,只啜泣了,才问道:“仲儿出了什么事?” “你哥哥这人你又不是不知,平日里最喜欢到县里去走街串巷摸几手,说是测测运道,手气好了人也就活泛了。为这个我与他争过多少次,你也是知晓的。” “仲儿大了,进学也要花些银子,我好说歹说他才收了手,去吴员外处寻了个力气活。我原本想着,主家又未有管饭,在外面买着吃又费银子,只想省着点花,就遣了暂歇在我家的娘家侄女去给他送饭,谁知……谁知……” 陆张氏以袖掩面,颇有些泣不成声。 “那吴员外有个小儿,唤作吴庸,平日惯会鱼肉乡里无恶不作,见着了不顺眼的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打,见着了貌美的就要强抢了回去!碍于他家势大,也没人敢说什么。” “坏就坏在春花这一去就被他瞧上了,这也就罢了!” 陆张氏扯下袖子,咬牙切齿道:“那作死的东西不知怎么想的,要我说跑了就是,结果她撞上了我家刚散学的仲儿,仲儿年小又最为纯良,自是不肯让姐姐受这等苦楚,竟是为她留下想独自与吴庸理论!那作死的东西竟还真跑了!独独留下了我的仲儿!” “他才多大啊!知晓些什么?!哪里知道这吴庸是什么好坏人物,就自个儿往上冲,还想讲道理!被人一顿好打不说,还将他抓回了吴家!我那可怜的仲儿还不知是何处境!” 陆张氏以手捶地,痛声哭道,蓦地抬首直直望向陆绍年,恨声道:“我就这一根独苗苗了,你也就这一个侄儿,成安!你可定要替仲儿讨回公道!” 陆绍年本听她提起吴员外就皱了眉,现下听她此话,更觉可笑异常,他还真笑了,嘴角微勾了一个弧度,透着凉。 “那依嫂嫂之见,成安该当如何?” 陆张氏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眼中狠厉浮现,“自然是要了他的命!” 这下陆绍年可真是要抚掌大笑了,多好笑,叫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去要了一个出入家仆拱月打手众多的乡绅公子的性命。 他眉目透着嘲讽,当真是瞧得起他了! 陆张氏可不管这些,她眼睛发亮,如同已见到了对方的下场,“我素日听闻,秀才公见了县太爷是不用下跪的,他们对你更会以礼相待。何况你与县太爷家公子本就是同窗,你若是去求他,依着情谊,他定会帮你的。” 半晌没听他回答,陆张氏回首,见他坐在那一动不动,嘴角竟还带了些笑意,像是讥讽于她。 她惊怒交加,愤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竟要置你亲侄儿的性命于不顾吗?” “还是说你眼里分明没有我这个嫂嫂?没有你哥哥?你置族训于何地?” 她不假思索,直言威胁道:“父死母亡,长兄如父,要是上面知道了你有违孝道、蔑视族规,你这功名也得到头了!” 她还待说什么,却不想门外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惊得程咬鱼一个激灵,她慌乱地看了陆绍年一眼,又看了陆张氏一眼,跑了出去,嘟哝着道:“我去看看谁来了……” 来的人是包家婶子,方一进院门就携了一身火气,差点把开门的程咬鱼推了个倒仰。 她急匆匆的入了门,正待说话,一眼就瞧见了地下的那个身影,几个大跨步就奔了过去。 两三个巴掌清清脆脆,直扇得陆张氏偏过了半个头,满眼发昏,不明所以。 她这串动作太快,又未有说话,是以陆张氏回过神来后才发觉已经挨了七八掌。 陆张氏愣愣地捂着脸,终于回神,猛扑了上去,与包家婶子厮打到了一块,在地上滚了几番。 两人你来我往,一会上一会下,又是扯头发又是抓挠,连咬都用上了,骂声连连。 程咬鱼都给惊呆了。 她看向陆绍年,见他没有一点要阻止的意思,她也不动了。 “好你个烂心眼的小张氏!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货色,成日想着贪五占六,害了你家儿子不成还来祸害我家小儿!” “呸!你家罗儿是个什么德行你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也就是你还昧着良心说他是个宝了!宝是宝就是个傻宝!” “我还未有说他成日缠着我家仲儿,你倒恶人先告状来了!要不是他,仲儿能被抓了去?” 包家婶子冷哼一声,“要不是你算计,罗儿能摊上这事?要我说都是报应!报应你陆家你陆张氏!活该你儿子要死了!” 这话委实锥心。 要知道这陆张氏生了陆潜仲之后伤了根本,只有他这一根独苗,自然是当眼珠子护着,唯恐伤了一点。 她长嘶一声,猛地扑了上去,将包家婶子复又压在了身下。 …… 这……这…… 程咬鱼听到两人所言,才知道其中还有隐情,去瞧陆绍年,果然见他一脸平静,似是早有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