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绍年看着这个笑容,顿了一下。 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犹豫,一只手伸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僵在那儿,程咬鱼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他才慢吞吞张嘴问道:“你……肚子还疼么?” 程咬鱼被他问得一愣,这才察觉到小腹处隐约传来的阵阵钝痛,她伸手轻轻沿着小腹揉了个圈。 要不是他提起,她还真给忘了,她抬眼看了陆绍年一眼,想着怎么说才好,良久才小声说道:“不怎么疼了。” “本来就给忘了,要不是你提起,哪能这么疼。”她轻嗔了他一眼,话语间还带着抹娇气。 陆绍年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有些意外地瞧着她,瞧得她脸颊渐渐荡开了一圈圈浅红,有些不适的将身子往后半退了开,低垂着头,不看他。 少年平日里说话时语调淡淡,似是没有什么能扰得他半分情绪,就算是极力安抚她时,也透出一股子勉强之意。现下他笑了,笑得眉眼渐趋柔和,笑声有如溪水潺潺却还带着发自内心的欢快,那笑声无处不在无缝不钻,钻到了程咬鱼耳中,羞得她只想赶快找个地缝钻了进去才好。 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盯着脚边一丛杂草似是那草能突然变成一簇花儿一样,瞧得仔细,一动未动。 陆绍年看她那样子,嘴角微微上弯,好笑地摇了摇头,主动说道:“虽是如此,也不能小瞧了,还得仔细察看一番才好,免得留下什么病根。” 程咬鱼呆了一呆,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不敢置信。 她已是不小了,算是个半大的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就算再不懂其他,也知道有些事该避着他人,何况……何况她与他之间认真说起来并无任何干系啊! 她紧咬着下唇,脸色涨红,猛地转头看陆绍年,一脸的有言又不好说的模样,着实可爱。 陆绍年真是被她逗笑了,轻点了下她的额头,“你别是想差了吧?” 他好笑道:“我不过是让你自己看一下罢了。” 程咬鱼怔怔点着头,回神过后脸通得更红了,火烧火燎似的。 看着陆绍年背过身去,右腿半屈膝坐在地上,左手随意搭在膝上,右手轻撑着地,望着远景,姿态闲适,目光悠悠。 程咬鱼想了想,忍着浑身不适小小掀开了一块衣角,露出了一片白嫩嫩圆乎乎的肚皮,凉风袭过,吹得她肚子凉了一瞬,打了个颤。 她轻咬着唇,果然看见一片白嫩之上触目惊心地横着一块紫红,这是撞伤了。 她看了陆绍年一眼,不知怎么去说,这时陆绍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样的,肯定说道:“都青了吧?” 何止都青了,还有淤血了呢,她嗔怪地别了他一眼,怪他居然想得这么简单。 她已是忘了,半日之前她心里还是怵着陆绍年的。 * 陆绍年围着他们滚下来的坡地走了一圈,抬头望着深树木林,不知在想些什么。 程咬鱼双手捂着肚子还坐在原地,大着声音问道:“怎么样?从这边上去吗?” 陆绍年原路返回,瞥了她脚踝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她整个人泄了气样的瘫坐在地上,小小手掌无力的支撑着草地,她就知道,是自己连累了陆绍年。 哪知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并不十分宽厚的背影,她愕然抬头。 只听那个总是给她惊喜的声音从身前传来,“还不上来?” * 她两沿着陡坡下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回到了原先歇息的地方。 地上搁着的背篓竹笋野果还在那儿,一点没少。 陆绍年将程咬鱼小心放下,程咬鱼心中雀跃,刚笑得灿烂,欢呼了声,又低下了头。 她忘了,这些东西原本是要带走换钱的,可现在因为她的缘故又带不走了。 * 程咬鱼好说歹说,连嘴巴都要说干了,陆绍年就是不听。硬是忍着她的喋喋不休把一筐子东西照样收拾了进去。 还是程咬鱼强自抱了两支大笋子不让,他才放了手。 程咬鱼背着背篓趴在他背上,两只小细腿一晃一晃的,露出了一小截嫩白颜色。 她头搁在陆绍年颈边,毛茸茸的,呼出的气吹在了他耳朵里,浅浅的痒痒的。 陆绍年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感觉耳朵里像是有虫子的爬,程咬鱼惊呼了一声,差点摔了下来。 陆绍年赶忙稳住了身形,双腿站着不动,走了这么点路,他的腿就开始打颤了。 他双手将程咬鱼双腿往上推了推,有些歉意道:“方才没怎么看路,没吓着吧?” 程咬鱼轻轻搂着他的颈项,摇了摇头,又发觉他看不见,小声说道:“没事。” 她整个人恹恹地,没了先前的好精神,看着陆绍年黝黑的后脑勺出神。 山间小路原本就是不平,何况他身上还负着个孩子,还有一背篓的东西,走起路来一深一浅的,摇摇晃晃,像是立马就能摔倒了样的。 但他又走的极稳,没有伤到程咬鱼一分一毫。 她看着他额间几滴汗珠滚滚滑落入土中,不多时又添了几滴再次滴下,脸色通红,青筋突起,每回似是站立不住的时候又立即撑住了身子。 她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酸酸的涨涨的,着实闷得难受。 程咬鱼抬手抓着衣袖想给他擦一下,却怕他会躲,又怕扰了他,终是没敢。 她抬头看向远处天空,天色湛蓝白云层层绿林深深,似是触手可及,让人无端连心胸眼界都开阔了起来。 这座青山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她想要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她又想要这样的日子不再重来。 陆绍年连再跨一步都是艰难了,浑身上下都在诉说着抗拒,只要他一松手一躺倒就什么都好了,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不用再去管什么明天以后。可他知道不行,所以他仍然向前走着。 程咬鱼的头发在滚下山坡的时候就散乱了一块,发际处的碎发左右晃动,此时随着他的脚步发尾时不时扫到了他脖颈处,伴着她浅浅的呼吸声,离他那么近。 他想用手去拨开,也想大喊一声不要动了。可是他只是皱着眉,继续走着。 耳边是她软软的声音,总喜欢拖着语调,叫着他,“成安哥……” 陆绍年身心疲惫下还分出了几缕心神,等着她后面的话,谁知她半天都没有再说。 他侧头一看,她呼吸渐深,小脑袋歪着靠在他肩上,原是睡着了。 * 房檐外的雨水顺着屋上瓦片汇成一条细绳流了下来,敲在门槛口的青石阶上,跳起了一圈涟漪。 程咬鱼半靠在炕上,盖着一层薄被,手里捏着一个小香囊,看着院景出神。 还好他们回来的及时,不过是才刚用完了午膳,歇息了片刻就猛然落下了这场暴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 她目光又转到桌前的那个人,右手拇指摩挲着香囊不说话。 陆绍年身上还有着一层水汽,一头长发随意晾在身后未用发带束起,窗外风一带就朝后扬起了一扇。 他已换了一身深色衣物,与之不变的是手中还拿着一卷书册。 他神态极为安详,闭着目,右手食指闲闲敲击着桌案,小声的咚咚声被窗外雨声所掩盖。 雨水随着风儿摇摆,不时有几丝飘然落在了案上,湿了小半张桌子,他却全然不管,似是听着雨调出了神。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程咬鱼望着他出神。每到下雨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他似是极喜欢下雨,只有在这个时候程咬鱼才觉得自己是看到了真的他,而不是另一个他。 她也不懂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是什么,只是她固执的觉得。 她抬眼也顺着他方向看着雨幕,雨渐渐大了,大得瓢泼大得汹涌大得急促,像是在寄蓄着什么,只等着某一时刻喷然勃发。 *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陆绍年的声音,“有这么好看么?” 程咬鱼神色一僵,被发现了。 “既然闲得没事……”他回头对她一笑,“过来。”朝她招了招手。 程咬鱼疑惑地下了炕,脚上被包扎好的伤口一疼,陆绍年看她神色顿了一下,说道:“我倒是忘了。那就……” 程咬鱼固执地起身,拖着腿朝他走去,她是伤了,又不是瘸了。 陆绍年上下打量了她片刻,像是不认识她了一样,倏尔展颜一笑,“好骨气。” 她哪里有什么骨气呢,有的不过是一口气。程咬鱼心中默默想道。 坐在陆绍年搬来的小兀子上,抬头望着他,等他说话。 陆绍年随手从一叠书册中抽了一本出来,扔在案上,道:“既然闲着没事不如也读些书吧。” “你虽是个女孩子,不用入仕从商,识得几个字还是好的。” “不求做什么锦绣文章,习得一手好字,与他人比论,但求能明其中几分道理已经是上乘了。” “何况你日后要是许了人家……”陆绍年微微一笑,接着才道:“难道与人说起什么来,还只能说些今日用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的家长里短吗?” “我曾听府中同窗有言,高门大户里的女孩儿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就已经习会了一手簪花小楷,还有《女训》《女戒》什么的。” “不过依我看学这些也是没什么用的,倒不如学些《四书》。一般童子开蒙都是用《百家姓》《三字经》这些,你用这卷《昔时贤文》就好。” 他移开目光深深看着书卷,半晌开口道:“里面有些句倒是好的,你记着几例也够用了。” 倏尔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嗤笑了一声,冷声道:“也好过像那些妇道人家,成日串门子说些有的没的,长长短短,鸡零狗碎。” 这话委实不像是他会说的,程咬鱼讶然地看着他,他俊眉微挑,似是等她回答。 程咬鱼目光注视着那卷外壳完好,侧边因为时常翻看起了毛边的书册,眼色复杂,良久将其中情绪悉数一一按压了下去,平静回答:“这些给我,原本就用不到。我不过是个女子。” 她看着陆绍年,认真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们都这么说。” 程咬鱼喃喃道:“所以我是不需要识字,也是不需要读书的。” 她抬头看着陆绍年,“你知道吗?” 陆绍年神色平静道:“那些人的话你也信?” 程咬鱼看着脚尖,沉默不答。 她自然是不信的。 “我看你倒是很欢喜识字的样子。”陆绍年平静地陈述事实,“平日里我看书的时候你就总喜欢盯着我,我一不在了,你又总是跑到桌边去摸。” “既然喜欢,又为何非要强迫自己拒绝?又为何不肯直面自己?” 程咬鱼被陆绍年戳中了内心,她猛然抬首,直直注视着他,言语已然拔高,失控道:“既是如此,那你又为何不肯面对你自己?你又凭什么来说我呢?就凭你收留了我吗?好笑!” 一串话脱口而出后,她陡然发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有如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凉了透彻。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陆绍年,神色慌乱,有些焦急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程咬鱼蓦然止住了话头,懊恼,她发觉自己只会越说越错。 陆绍年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说道:“这与这本就是两件事,何况我本没在意。”说完,他拿起手边的书看了起来,“你要是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勉强你。” 这下,程咬鱼终是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