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日顺娘过得格外顺遂,顾娘子连续几日都对她和颜悦色,甚至在早饭后也愿意和她具体讲些家里的事务,不再似以前一时兴起便拿几个问题考问。 顺娘才第一次知道管家也有如许复杂的学问。 顾娘子进门前顾家的家人都是在一个位置上不动窝儿做到老,每日里除了做分内的活儿就是东穿西走闲磕牙,又不断新出生小子小小子,常常是一个人做活养活家里七八口人,时日长久家人冗杂,争架斗殴时有发生,家里头颇不宁静。 顾娘子甫一进门,妆过新妇三日害羞后头一件事先把历年账本搬出来算了一个遍,令人称奇的是她虽说是秀才家的小娘子,一把算盘却打得飞快,积年的管账妈妈都算不过她。核过账本顾娘子先找出七八家贪的尤其狠的老家人要全家赶走,又许他们若能查实举报家里常打鸡骂狗不消停的家人,就留下他们家里一个儿子在家里做活,如此这般又拔掉七八根刺儿头。 之后家里的人口就少了一小半,也消停许多。顾娘子在城外挖塘养鱼,许诺若有家人愿意去看塘,除了月例之外,年底抽出鱼塘一成红利发利市,一时报名者众,顾娘子挑年轻力壮的家人派到城外去,人手尽够不说还省了雇长工的花费,人人都夸顾娘子打得好算盘。 顾娘子还不罢休,在家中厨房针线仓库上都提拔了了管事妈妈,分岗位每半年打乱原本的配置,重新轮换到各院当差,顾娘子身边的大丫头则三人成组不定时下去巡视。然后从外头请了女账房先生进来另教一批丫头作各院另设账房,半个月和顾娘子合一次总账。 顺娘才听了一小半便头晕眼花,第一次心里对母亲有了真实的敬佩,道:“母亲好本事。若我能得母亲一半本事便好了。”顾娘子也有些自得,笑道:“你外祖母早逝,你祖父和三个舅舅又是不理俗务的,若不是娘他们连米缸在哪都不晓得。” 顺娘笑道:“在我看来,舅舅不及娘多矣。”顾娘子手指一按,茶碗盖在桌上咕噜转了一圈,叹道:“我如何不知道你舅舅们不成器,然而那毕竟是我娘家,你父亲也是靠不住的,多一个去处也是好的。”顺娘忍不住站起来走过去偎着母亲,说道:“我也是娘的依靠。” 顾娘子又几分惊异,然而还是笑道:“我怕是几日没有打你,胆儿变肥了。”顺娘坚持道:“祖父日日炼丹,父亲也成日不见踪影,论起对家里的功绩,实在是不如娘。若是个个男儿都是如此,那女子又有甚么不如的!”顾娘子变色道:“打嘴!长辈也是你能议论的吗,我见你这些日子来似乎懂事了些,好心好意教你,却说这些胡话,给我回房去!” 顺娘咕嘟着嘴回房,半天心里闷闷的。平日里春英见她这样,早寻些笑话来与她解闷,这回半晌不出声,顺娘心里有些奇怪,转眼过去看她。春英今日果然有些奇怪,把一只拣妆来回挪了半刻钟,面上有些愁容。 顺娘看了她好几眼,见她仍是神思不属的样子,轻咳一声问她:“春英姐,你这是为何?”春英吓了一跳,强笑道:“许是暑热,不知为何头晕晕的。”顺娘再看她一眼,起身关上门,把她拉在桌旁坐下,道:“我们在一处这么些年,虽然常朝你使性子,但我知道你心里是护着我的。上次你也知道那话本来得蹊跷,还是替我在娘跟前打马虎眼,这个情分我是记得的。如今你有了事,说出来我替你解决。” 春英一下觉得眼里湿湿的,道:“不值甚么,是大姐姐重情。”说罢慢慢把事情道来。 春英自从在厨院见了那茂哥儿一面后,白天黑夜总想着他的身影,真个是整日里情思昏昏。好在她过几日再去厨院时,马二偷偷塞给他一包点心,说是小简管事特地给她买的老字号的梅花糕。春英羞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做了双鞋面子,细细绣了一丛青竹,仍托马二转交,只说是赔当日污的鞋。 之后小简管事就常有礼物相赠,他常在外行走的人,甚懂女儿家的喜好,送的都是些出名的点心、街头买的小玩意之流,包裹里常附着张纸条,说几句今日去了何地,见了何物觉得好顽买回来给她顽的闲话。春英见小简管事如此有心,也常给他回信,两人鸿雁频传,感情日渐厚密起来。 就在此时,春英听到了些传闻,说是小简管事常去采买的地方一户人家有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身世十分可怜——这家人极想要个儿子却连生了五个女儿,前头四个都早早嫁出去换银子了,只这个最小的留在家里当了奴仆对待,寒冬腊月的也让她出门打水,那水连水桶有几十斤重,差点连人带桶栽进井里,街上的邻居提起这丫头无不叹息可怜,摊上这样不把儿女当人的父母。 小简管事一次见这丫头买米背得可怜,便好心帮了一把送她回家,之后就常遇着这丫头被她父母差遣着干着干那。说起来这丫头也倔强,从不求告,惹得小简管事忍不住去帮她,这丫头极为感激,一来二去就叫上了大哥,小简管事怜惜她身世,也拿她当半个妹子看待。 然而好人从来做不得,前几日这丫头不知怎地和小简管事说着话就倒在地上,送到医馆给大夫号了脉说没甚么大事,第二日这丫头的父母就不知怎么找到简管事的家中吵闹,说是他们女儿让小简管事坏了清白,要么把女儿抬进门去,要么就一头碰死在简管事家门前。 春英一听心里就怪不是滋味,又想到小简管事既没有提过此事,这几日夜没有消息传来,一下担心小简管事被无赖所欺,一下担心是不是真的与这丫头有甚么瓜葛,整日里胡思乱想,这才让顺娘看了出来。 顺娘听罢惊呆了,道:“春英,你好大胆子!好在我没那么一个张生,否则你就是个红娘了。”春英羞红了脸道:“也不知怎地,一眼就看上了他。”顺娘嘻嘻笑道:“自家找小女婿,羞不羞。”春英却认真道:“奴常想,要与她过一辈子的人,还是自家相中的好,就算不成,也不悔了。” 顺娘顿时肃然起敬,平日里春英不声不响,是个最规矩不过的人,没想到心里还有这般志向。顺娘道:“好春英,你这番见识真真不凡,往日是我小看你了。”春英却狡黠地一笑说:“那也未必。大姐姐看了那许多好话本儿,张生是何典故,不如给奴分解一二。”顺娘撑不住,一骨碌从圆凳上溜下去挠她痒痒,笑道:“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是什么好话本,是不是有偷偷看过!” 两人正闹作一团,忽然门吱呀一声,春鸢满面急切地进来,说道:“厨院闹起来了,春英你快去看一看罢!”春英顿时一呆,顺娘看了她一眼,道:“我随你一道去。” 两人匆匆来到厨院,就见里面围了一圈人,中间一个老妇戳指对着个年轻人,嘴里唧唧呱呱不知说些甚么,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娘子半跪在她脚边扯着她衣袖,仿佛脱力般瘫在地上。顺娘看见春英发白的面色,明白那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大概就是倒霉催的小简管事了。 众人看戏看得聚精会神,不时交头接耳,发出一两声窃笑,竟没有人发现她们到来。顺娘不动声色,带着春英悄悄走近了些,就听到:“天杀的负心贼!平日里对我家女儿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妹妹,哄得我女儿为你失了清白名声,如今吃干抹净就想不认账,天底下没这般好的事!要么你就三媒六聘好生把我女儿迎回家,要么老婆子今日就在大家伙面前把你抖搂干净,送你去见官!”小顾管事被老妇人的唾沫星子喷了一脸,也自生气,可怜他一个少年男子,又如何知道对付这样的市井泼妇:“胡婆子你莫凭空污人清白,我何时坏了你女儿名声,我见她倒在街上可怜才把她送到医馆,没有不规矩的地方!” 胡婆子把嘴一扭,做出个怪样子来,道:“若不是你做了甚么亏心事,我女儿怎会晕倒,你又怎会送她到医馆,世上哪来这么样的好心人。废话少说,现在你摸也摸了抱也抱了,你就说娶不娶罢!” 小顾管事更狼狈道:“事关重大,我要与父母商议……”胡婆子更生气道:“你莫哄我!你父亲那天道这事只要你点头,没有不成的,莫非你要背信弃义不成!别以为你在大户人家做事我们就奈何不了你,这世间没有王法了不成!” 顺娘听着这话,感觉大不是滋味,分开人群上前来问道:“这是哪房的下人在此喧哗?”众人才看到顺娘,纷纷给她行礼,口称大姐姐。胡婆子知道这是顾家的大小姐,连忙奉承道:“常听人道顾家小娘子是神仙一般的人物……”顺娘没等她说完,把手一甩,“我没问你话,你自闭口。”胡婆子脸上挂不住,直起腰来道:“顾小娘子,老身非是你家的奴仆。我当家的姓胡,住在石板巷子。” 顺娘不理她,对左右说:“家里头怎么进了外人?没人管事了么?”胡妈妈原本裹在人群里看戏,这是不得不出来道:“这婆子划了只小舢板跟在采买的船后头,一定要进来寻小顾管事,不然就一头碰死在码头上,不得已带了她进来。” 顺娘冷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想起来了,这事我也听说过一点,你不是寒冬腊月也叫女儿去背水的胡家么,为何今日倒疼爱起女儿了,肯为了她连性命都不顾。”胡婆子分辨道:“穷人家的女儿有哪个不做活的,不做活家里吃甚么!小娘子你打出生就住这么深宅大院,怕是连铜钱都没见过,怎么知道穷人家的苦!” 顺娘的火气也被挑了起来,冷笑道:“你知道这个理儿就好。方才我听到你口口声声要去报官,那你速去罢,没听过送了哪家娘子去医馆就要娶她的,官司随你打,我家有的是银子耗得起。” 胡婆子一下说不出话来,只瞪着牛一般大的眼珠子望着顺娘,口里呼呼直喘,这时一直没出声的胡家小娘子微微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自从春英进来就盯着她呆住了的顾小管事,弱弱地抽泣道:“娘你别逼顾家哥哥了,都是女儿不好,无才无貌配不上他,让爹娘操心了!”说完手一松,一头向地上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