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勋面上的表情仍旧惊愕不定。 心知他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顾氏也不着急,慢悠悠品着茶,这是今年从江南送来的上好的金骏眉,平常她还舍不得喝呢,也就是想着都年末了她才吩咐下人拿出来泡着。谁知竟还被面前人打落一盏。仔细想着,顾氏再看着顾勋脚边颜色清亮的一滩茶汤时,不由得眼里就带上了几许心疼之色。 顾勋哪里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他连想都没法想通。他那娇娇软软的女儿,怎么就和老狐狸苏宴扯上了关系呢? “你说昭儿是怎么想的?”顾勋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儿去了,他憋了又憋,还是叹了口气。 顾氏抬眼看他,“什么怎么想的?不过是她心里欢喜罢了。你还没说这丞相是如何狠厉呢!” 要说顾氏早些年生在江南也是响当当一朵食人花,长相美艳,内治后宅,外通政事,好像这世间就没她过不去的坎。硬生生是凭一己之力在十几岁时掌控了整个侯府,府里的一众姨娘姐妹公子再得宠又怎么样,见着她还不是要绕道走。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这份特殊,当年的惯见环肥燕瘦沉鱼落雁的世子顾勋,也不可能会为这么一个落魄侯府的嫡女倾心。 只是后来她嫁给顾勋之后就慢慢收敛了从前的凶悍,连带着对朝堂上的关注度也下降了,一副有夫万事足的样子。 顾勋觉得这样也挺好,在外人眼里顾氏逐渐也成了贤惠温良的贵夫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夫人并没有变。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就算变了,他也做不出话本子上那些“当年我心悦你是因为你的特殊,现如今我觉得你已经不再特殊了,所以我们各自好聚好散,愿此后你我二人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的举动来。若真有这么一天,不等他唾弃自己,估计老娘的鞭子就该抽到他身上来了。 所以顾氏问他苏宴究竟如何狠厉这样的话,顾勋倒是没有觉得自家夫人浅薄,而是认为是自己近些年来将她宠得越来越天真的缘故,心里奇异地生出一股满足的意味来。 况且苏宴的狠厉,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看出来的。你到长安街上去喊一嗓子,看看谁会告诉你苏宴性情卑劣,手段狠厉?不会有的。 也就只有和他一同共过事的人才能探得一二。恰巧,顾勋就曾和他一起办过一桩案子。 那是几年前的贪污案。靖河大水,饿殍遍地,朝廷拨下四十万两银子赈灾,孰料负责赈灾的官员竟监守自盗,此事一出,朝野哗然,陛下震怒,特遣他和苏宴协同办理此案,生杀予夺大权皆交由他。当时的苏宴仅仅是一个大理寺少卿,就已经显示出了他非凡的能力。到最后靖河贪污案被破,说起来泰半功劳要归于苏宴,而他也仅仅是沾了苏宴的光而已。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苏宴开始在越来越多的地方被委以重任,仕途也开始明朗坦阔起来。 想到当时的钦差大臣周子碌身处牢狱深窗之中,仍旧不肯说出赈灾款项的去向,苏宴自作主张命人捉拿其夫人小妾,又越过他下令关押其爹娘子女,并且放话周子碌若一天不交代,就先从他最宠爱的小妾开始惩治,数十种大刑当着他的面伺候。三天后,直直逼得一直以来被好吃好喝的将养着的周子碌精神恍惚,面无人色,最终还是让他们从他口中撬出了一切密辛。 顾勋不自然地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这人……只是手段不大正当,为人还是光明磊落的。”有些东西还是不要让夫人知道得好。 “那阿昭的事你同意了?”顾氏试探地问。要知道,这评价从顾勋口中说出来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顾勋立马像一只炸毛的猫被气的跳脚:“怎么可能!此子虽好,不足为婿!” 顾氏不耐烦地放下杯盏,有这么个人在她眼前,纵使是金骏眉又如何,还不是越喝越没味,“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要我来看,苏宴这人已经挺好的了,只有一点,王都里觊觎他的小姑娘太多了。” 此言一出,顾勋突然就找到了理由,他深以为然地点头,“是极是极,这也正是我所忧虑之处。要我说,何必管这么多呢,阿昭如今还小,且让她自己折腾折腾也无妨,我们可以先给她相看人家,待她折腾够了之后就把人家给定下了,一方面不会拂了她的意,一方面也从了我们的心思,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这个时候顾勋却是清醒的,他不想让人家做女婿,却也知道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他们家。照他来看,他家昭儿与苏宴,十之八九不可能成。至于还有一二成呢?顾勋之所以没把话说死,是因为他觉得终究是自己的女儿,还是要给她个面子的。 “也行。”顾氏沉思一会儿,认为这是个可行的办法。她当初和顾勋在一起不就是他们俩瞎折腾出来的结果吗?可见谈婚论嫁这事不一定非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命里有时,折腾着折腾着就有了。 要是教顾昭知道了她娘亲的想法,一定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估计是顾家上下唯一对她和苏宴的事看好的人了。 至于顾老夫人那里,众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向她提及此事,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些惊吓的。 ************ 大年三十如期而至。 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顾家母女俩也去厨房凑了热闹。只不过很快就被顾勋好说歹说劝了出去。 宴客的大厅里,上首坐着老夫人,左列依次是顾勋,顾氏,顾瑜,顾昭,右列则坐着顾勘一家。 八仙桌上摆放着乾果,蜜饯,饽饽,酱菜俱是四样,又有前菜诸如喜鹊登梅,蝴蝶暇卷,姜汁鱼片,五香仔鸽此类共计七样,正中间是一盏官燕,周边还有各色热菜,水果拼盘一应俱全。 顾瑜,顾昭,还有顾勘家的小公子顾澄先起身向两府长辈说了好一番吉祥话,晚宴才正式开始。 顾昭宴上偶尔会给堂弟夹菜。她对二叔顾勘一家还是很有好感的,上一世他们家落败,二叔并没有选择明哲保身,而是一直在为他们四处奔波。最后甚至还连累了自身。是他们欠了二叔一家。 ********** 夜色沉沉,顾家是一派祥和安乐,丞相府却是冷清。 苏宴给砚一等人各自发放了五十两白银,让他们一同出去吃喝,又给府上家中有亲人的小厮婢女放了假,一番布置下来,丞相府里虽然到处灯影憧憧,但是清冷更甚往日。 苏宴已经习惯了。总之这么几年他一向是这么过来的。心里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顾昭就是这个时候到丞相府里来的。 丞相府的侍卫认得她,因此这次没有通报就让她进去了。 顾昭找到苏宴的时候,苏宴还在书房里,就着一盏玉勾连云纹灯不知道在写划些什么,映在隔扇门上的身影带着些许泛黄的暖意,在这个时候又有些伶仃可怜的意味。 想了想,顾昭敲了敲门。 苏宴将邸报放到一边,“进来。” “苏大人用过晚膳了吗?”顾昭将手里的食盒放在背后,歪头笑道。眼里仿佛掬了一捧秋水,动人心魄。 她看着苏宴,暗暗深吸一口气:古人诚不欺我,果然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从她这角度看苏宴,灯火映照下,更显得他面白如玉,长眉入鬓让他的面容添了两分英气,但是并不生硬。玉冠束发,正襟危坐在桌前,上位者的凛冽威势被他尽数敛下,周身气派却又不是王都里那些绣花枕头一般的王公贵族可以比拟的。 苏宴难得怔住,好半晌方才想起来问她:“你来干什么?” “我来……无事献殷勤啊,”她停顿了一下,“听说你还没有用晚膳?” “我的晚膳已经让下人在小厨房里备着了,顾小姐无事请回吧。”说完,他又拿起一边的邸报,近来西北异动频繁,他必须时刻注意那边的动向。就算不是这样,他也没有时间和一个小姑娘浪费。 顾昭吸了吸鼻子,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这样似乎有点毁形象,便停下了。拿出自己藏在身后的食盒,轻轻放在一边苏宴用来待客的小桌上,声音有些些嘶哑,“那……这是我下厨为你做的一些小菜,外面风大雪大,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待暖和了再走?” 苏宴睨她一眼。 “我会很乖很乖,绝对不会出声打扰你的,可以吗?”顾昭急切但又小心翼翼地问。 秀气的鼻尖红了一团,双颊有些红,眼尾也是。像受了什么委屈一样。 苏宴叹了口气,微微颔首。 心里想的却是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深沉吗?明明凶狠得令人诧异,但有时候又娇软得不可思议。真是矛盾。 “苏大人都不想找人陪你一块儿过年吗?一个人,肯定不会好玩儿吧?”顾昭安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又觉得受不了,一下子就忘了自己之前信誓旦旦的保证,问道。 本来苏宴就没什么心思在邸报上了,又听见她说话,心想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大概只想得到好玩不好玩吧? 他面色没有丝毫松动,言简意赅,道:“不会。”然后又唤了下人将饭菜在书房布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让人拿了两副碗筷来。 顾昭听见他的吩咐,眼睛霎时就亮了起来,连带着身上的红色袄裙都有了光华一般,她自告奋勇地将自己带来的食盒掀开,可是刚刚掀起盒盖,就忍不住一下盖上。 在安静的书房里,声音显得有些突兀。看见苏宴果然朝他这边看来,她只好讪讪一笑,解释道:“手滑,手滑,嘿嘿。” 苏宴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看来这就是你要献的殷勤?”他纡尊降贵走到顾昭面前,当着她的面趁她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将盒盖掀开,大抵也是被震惊到了。愣了愣,意味深长地说,“这殷勤……唔,有点特别。” 顾昭其实是没觉得有什么的。她甚至还为自己今天的选择暗暗得意着:瞧,她多用心啊!虽然这些菜卖相不好,但一看就知道是她亲手下厨做的,和外边那些妖艳贱货可不一样了! 然而现在她只觉得丢脸。“这是我……自己做的嘛,第一次,以后一定会好的。” “以后也不用。今天没赶你走是因为我的护卫还没回来,让你一个人回去,万一出事了我岂不是得不偿失,然而让我送你也是不可能的。”苏宴声音平淡,没有起伏。 “一方面,我与你父亲是平辈之交,按理你应该唤我一声叔叔。另一方面,你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你要是真有什么事,这王都恐怕是不得安宁了。于情于理,我都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回去。”他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对方留下来的请求,言外之意是……不用下一次了。 顾昭明白。但是这对她的冲击远远没有苏宴那一句“按理你应该唤我一句叔叔”来得大。 她酝酿了好久的娇羞在这一刻尽数散去,双颊鼓起,但是却想不到自己要说什么话反驳他。 “先吃饭吧!”憋了许久,她只想得出这一句话。还不等苏宴说什么,她自己已经泄了气。 也许是苏宴说的话起了作用,总之吃饭的时候顾昭再没有作什么幺蛾子。她来时已经在府里吃过了团年饭,故此用的不多。苏宴是因为想着西北的事,也没什么胃口。 看着苏宴放下了碗筷,顾昭也就停下了动作。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