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走,偌大的厨房里就有了叽叽喳喳的骂声,不知是哪个小厮啐了一口,“老妖精。”
“一把年纪了,还涂脂抹粉,当哪位郎客会分出目光看她呢,”另一个正支使着小丫头烧旺火的厨娘胆子更大,也不压了声便道。
周围凑过来的人便哈哈大笑起来,白厨司立刻转头扫了那厨娘一眼,那妇人脸上讪讪的,周围的笑声倒是很快淡了下去。快到傍晚了,厨房事多,满屋子人又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晚饭来。
这边,白厨司便有些责备地看了顾芷一眼。
顾芷立刻低眉顺眼垂下头,“阿芷知错。”
白厨司还没再说话便先叹了口气,看了顾芷半晌,只低声道:“你啊,处事太不圆滑了些,这厨房里,不是有一手本事便能立足的,况且这外头的人,可比厨房里难缠的多。”
“阿芷受教,”顾芷更加低下头去,“连累大娘了,还请大娘责罚。”
“难为你还算懂事,不是不受教不通透的人,”白厨司闻言面色缓和了许多,抬手拍了拍顾芷的小肩膀,又叹了口气,便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忙你的罢,今天轮到你休息吧,晚饭用不到你。”
“哎,”顾芷应了一声,白厨司走开去看着厨房里的人做晚饭了,又和那粉衣小丫头对视了一眼,吐了吐舌头,眨了眨眼睛,这才蹲下身来,先把已经快灭的炉火按住,用炉灰覆盖上。
牛乳不易得,大厨房日得一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一碗多还是好不容易余下来的,这就被刘都知给顺走了。
就剩下小半碗的牛乳,做一碗牛乳羹肯定是不够的了,顾芷想了一会儿,取了一木杓甜酒酿来,仔细滤过酒酿渣,再拣两个鸡蛋,专取蛋清,也滤过,倾入甜酒中一起用长箸搅打起来,打到手都酸了,最后倒入那小半碗牛乳,再滤过一遍浮沫,盛在一只青花盅里,蒙上细纱布扎紧了,灶上架上蒸锅笼屉,旺火蒸半刻钟。*
正烧着火,正在灶边专门负责择菜的赵婆子凑了过来,叹了口气,“你倒是个好心的。”
顾芷朝赵婆子善意地笑了笑,方才的事赵婆子肯定都看在眼里了。这赵婆子是整个厨房年纪最大的,经过的事也最多的。听闻原来是附近小市民家里来帮工挣外快的,后来却不幸死了丈夫儿子,便长久地待在了浮萍苑的厨房。为人倒不似那些市侩惹人嫌的市井婆子们一般,很是和善慈蔼,在厨房里处事本分却又得体,管着择菜的活计。顾芷也愿意与她亲近,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和经验。
来到这个世界,一恍已经从襁褓小儿到了十岁的年纪,在这大厨房里也已经有一年多了,固然明白今世不同前生,人命或是尊严是不值半分钱的,也已经小心行事,但遇上了事,还是时不时把前生的性子和骨子里现代人的想法展现出一点来。
——
再说回此事,这琼楼阁的蕊婳姑娘,说的是浮萍苑曾经的一位头牌,本姓苏,年方十八,出身没落书香之家,弹得一手好七弦琴,尤擅词咏,还有一笔字画据说是学自前代大家的孤笔,可谓琴书诗画四绝,名声传遍京都。
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她也曾大红大紫,登过群芳榜探花之位,可就在一个月之前,却突然哭闹着求到老鸨面前,请求赎身。
这便罢了,可谁知要替她赎身的,乃是一个白衣,二十岁许的年纪,连赎身钱都拿不出来。
青楼的烟花女子,平素就是恩客给的赏钱,也有大半被青楼分去,更不要说各种打扮、打点交往之间花费的钱,或是不满意青楼给裁制的衣裳珠钗、要另做的,都是花自己的钱,根本就攒不下私蓄来。
这苏蕊婳一直是清倌,老鸨还想着她今岁梳弄时大办一场,争吵间却得知蕊婳与这布衣后生已然暗度陈仓,更加的七窍生烟,一叠声只让人把后生打出去。
听得老鸨说的越发难堪,那后生言辞间竟也有退却之意,一番闹腾中,也不知是拉扯间失手,还是怎地,苏蕊婳竟眼错不见就撞在了包铜镂花的柱子上,当即额头上就破了个血窟窿。
当时场面顿时乱成一团,那后生便趁乱逃走了,再不知去向。青楼死个娼籍女子不是大事,奈何这番闹闹到了大庭广众之下,便总不能私下善了,众人只得将已经血流满面半死不活的苏蕊婳抬回了她原来住的院子,请了郎中,将将把血止住了,保了一条命。
不过据说,妓子最为重要的颜面破了相不说,更是实实地伤了头,连带耳朵受了害,绝艳一方的七弦琴是不能再弹了,甚至连笔都握不住。顾芷却知道这怕是脑震荡或是淤血了。
往昔引以为傲的娱人之本没了,琼楼阁从宾朋满座,到门可罗雀,甚至平日的姐妹都嫌晦气不来,更不要说医药衣食,一日比一日苛待,往昔要衣得绸、要菜有馐的特权一概皆无,只因她苏蕊婳再不是浮萍苑的摇钱树,再不是那貌美如花、才貌双绝的清倌姑娘。
顾芷只是被买进来到厨房的小丫头,按说一个姑娘的起伏人生到她耳边只能是一句两句闲话叹息,她却实实在在是与苏蕊婳相识的。
还是因着认识的一个同乡的丫头名叫娄兰,比顾芷大几岁,也更早被买进了浮萍苑,因长得周正,被分去了琼楼阁伺候姑娘。苏蕊婳是广陵人,口味是典型的淮扬风味,顾芷上辈子就是那一带人。两年前,有一回苏蕊婳不知怎的吃不下饭,弄得大厨房上下大张旗鼓的,最后在娄兰的引荐下,顾芷做了一道菜过去,竟很得了她的喜欢,撤回来的碗盏唯这一盘子只剩一小半。
不过苏蕊婳素来孤傲,和当时土里土气的灶下丫头顾芷乃是云泥之别,但也算是有了一二分的情面,经娄兰穿针引线,顾芷还亲眼见了她一面。当时给顾芷留下的深刻印象除了那惊为天人、不染浮尘的容貌,便是那一副善于品(挑)尝(剔)食物的好舌头。
想来苏蕊婳毕竟也曾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在品鉴美食一方面,不同于白大娘这般浸淫厨事多年,手艺高超经验丰富的理性,更有一分文人闺阁才有的感性。每次将自己的菜品拿来,听她品尝完一番话,顾芷都能得到一些新的反馈和启发,久而久之这一个送菜一个品菜竟成了两人之间不用笔墨约定的协议。
苏蕊婳出事后,再无人去管她,也只有顾芷,一则想着娄兰在院子里也跟着受苦,在吃食上时不时便会补贴她些;二则是想着两人算是“老乡”,不仅是自己菜肴的忠实顾客,还对她手艺起到一些启发作用,雪中自然要送炭;三则也是叹息她命运悲苦、遇人不淑,因为在大厨房的便利,隔两天便去她院子里送些适宜病人的滋养吃食,当然,也仅此而已。
“丫头有些本事,”看着顾芷一面利落地帮自己挑来滚水烫菜鞘,一面眼错不见看着蒸锅,赵婆子啧啧赞了两句,又道,“不是还有些羊乳么,何必费这些功夫?”
这……羊乳腥膻,从前的苏蕊婳就是素来不碰的,何况在病中。送人东西当然要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考虑对方的需求,若送去羊乳,苏蕊婳不是那等拿人东西还要挑三拣四的,自然会十分感谢她,但过后等她走了,却定然是推给娄兰、自己不动一口的。
不过这话却不好说,顾芷只摇了摇头。这假牛乳做得好了,味道与牛乳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何况也加了牛乳在里面。至于营养,都是蛋白质,用鸡蛋清,还少了脂肪和不耐受的乳糖,更加清淡些,适合受了伤身子弱的人。更兼顾芷做得一丝腥气也无,只剩胜似牛乳的甜香与清爽。
“这蕊婳姑娘,唉,也是可怜,”赵婆子叹了一声气,“你也太老实了些,姓刘的跟咱们厨房不对付,随便她说什么,只别与她冲突就行,白厨司还是护着咱们的。”
顾芷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刘都知的事她也听说了些。大厨房没有什么杂事,除了一日三餐下午茶宵夜,各人闲下来最大的爱好就是谈天说地。这刘都知和白厨司一样的年纪,都是从小就进了浮萍苑的,从小丫头当起,白厨司姿色一般便进了厨房,刘都知先是服侍那些行首,后来也挂上牌,因为能说会道又曲意迎上,年纪大了后便做了鸨母,旁人见了便都尊称一句“都知”,意为掌管诸妓。
而白厨司则在厨房勤勤恳恳一路向上,也算有些运气,如今当了管事,管了所有的厨娘灶头——青楼里多是厨娘,浮萍苑更是除了些搬箱抬柜、挑水劈柴的粗活都是清一色“娘子军”,也不知是有什么讲头——便被称作一声“厨司”。
“也罢,花钱消灾,省的她又在楼主和夫人面前吹风,说咱们大厨房抛费,又要克扣钱。”赵婆子又嘟囔了一句,那边有人喊要萝卜,便端起篓子起身走开了。
顾芷暗自皱眉,只怕没那么容易。这牛乳养人极好,基本也就是给上头的几位头牌分了,这里出现了一碗,刘都知话里的意思,定是要好好问问来历,然后去告状了。
说起来这刘都知虽只是个老鸨,却是浮萍苑数名鸨母中资历最长且业绩最好的,又长袖善舞,懂得媚意迎上,在楼主和夫人面前也有几分脸面,才时常进些小话,挤兑挑事跟她不睦的人。只是让她迎合刘都来知免受无妄之灾,实在是有点难。
若是贪图口腹之欲,让她占占便宜也就罢了。不过看刘都知这样,蒸糕做得精巧,只是却是平常物,因此她眼里便只有稀罕新奇的牛乳羹,这样看她行事,绝对不是真有计较的聪明人,却也十分难缠了。
打了鸡蛋还剩下蛋黄,顾芷便一起打了,加一些筛过的米粉和糖粉,倒进木盒子里,也一起上锅蒸,这般要蒸到夜里,蒸得硬了,就成了鸡蛋糕。假牛乳蒸好了,蒸糕也敲出来切成菱形的块,盛在碟子里,看外面天色已暮,便乘着昏色提着篮子出了厨房,往琼楼阁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