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不停振动着，苏宁放下手里的牛奶，拿过来接通，是好久没见的爸爸。　　　　爽朗的男声通过电波传过来，一点没变，苏爸爸心情很好的样子开了口，“我们到机场了，晚上一起吃饭吧，你妈给你带了东西。到了我们直接来接你。”　　　　“好啊，晚上见。”　　　　挂了电话，她坐回椅子上，开始期待自己的礼物和大餐，坐了一会才想起来还有一条微信消息，就又划开了手机。　　　　引入眼帘的是X市第一人民医院。是医院公众号来的消息。算算时间，报告确实该出来了。　　右眼皮无征兆地狠狠一跳。　　　　苏宁的心脏一下子狂野地跳动起来，心率直升一百五。她总是做不到在这点面前保持冷静。　　　　划开手机点进微信，点开公众号，打开刚刚出具的报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栏TRAB：37.　　　　37？！　　　　心脏一下子由静止变成了剧烈跳动，她的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楚，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不可能，不可能······　　　　苏宁的脑子乱成一团，内心已经相信了医院不会弄错，一面又暗暗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上次的数据。　　　　无论如何，才过去一个月，怎么能复发这么多呢？　　　　她抱着最后一点侥幸心理打开了上个月的报告单，中间那行明明白白地写着，TRAB 15 。　　　　没有错。　　确实······怎么可能记错，那些数字早就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了，动不动就被翻出来回忆一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　　　　最近有不舒服吗？　　心跳有加速，食量有增加，眼睛是不是更突来，脖子有没有变粗一点呢？　　　　苏宁慌慌张张地想去照镜子，站起身往房里走的时候余光瞥过了桌上放着的药，手就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　　　　等掰开一粒塞进嘴里想来口水吞下去的时候，大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哦，今天已经吃过了。　　　　噗。　　她麻木地把药吐了出来，嘴里的苦味一时之间却散不掉，只能被动地被味蕾吸收分辨，是苦涩的、药的味道。　　　　好累。　　　　但不管怎么样，她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没在爸妈晚上吃饭的时候说出来破坏气氛。　　　　苏妈妈，外号不差钱柳女士，买了不少东西。　　他们在酒店吃完饭，就坐车回了自己家，给苏宁展示了在日本扫荡的战利品。　　　　女人的购物欲真是······再次刷新了苏宁的想象。　　柳女士带了两只29寸行李箱，还不够装，又在银座买了一只26寸的小箱子，全部塞的满满当当。因为奢侈品过关可能被税，苏爸爸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在回程的时候被苏妈妈打扮成了真·暴发户，身上背了两只斜挎包，一左一右，背上还有一只女式的双肩包，脖子上系着两条丝巾，十分混搭，以及······不忍直视。　　　　与他相反，柳女士挎着一只精致的链条小包，轻盈的像一只小燕子，轻轻松松飘过了海关。　　苏爸爸苦不堪言，但是其中一只包是买给他的，因此不敢有任何怨言，只能和过关的检查人员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工作人员大概是想起了自家的败家娘们，同病相怜地瞅了他一眼，让他过了。　　　　苏妈妈和苏宁盘着腿坐在床上清点战利品，苏爸爸给公司里同事打电话去了。　　　　“宁宁你看！这是红金牛香奈儿是我在全日本香奈儿打折前最后一天抢到的，直接省下两千多块！”　　不买不是省得更多！　　　　“这只Burberry双肩包是爆款，我跑了好几家店都没有，最后你猜我在哪里买到的————机场免税店！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看过小红书了，比奥特莱斯卖的还便宜呢！也是店里最后一只了，我看这个颜色最好搭，你也能背。”　　我有包······两百块买的淘宝爆款。挺好用的，结实耐/操。　　　　“这条LV羊绒围巾，唐嫣同款，你说哪个颜色好看！我想了半天都说不上来，眼看着店就要关门了，一咬牙，两条全买了！今年过年，咱俩一人一条！”　　今年的年已经过了······　　　　苏宁心里暗搓搓地评论着，她老娘虽然不着调，但还是了解女儿的。　　苏宁向来对这些奢侈品不感兴趣，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省下吃饭的钱去追求一只爆款包包。市面上假货横行，就算高价从代购那买到了，也保不齐是真是假，自己美滋滋的天天背着的，可能是个没来历的水货。　　　　苏妈妈自有她的道理，“所以我从不找代购，都去专柜亲自买！”她爱不释手地看着那只红色的牛皮小包，目光向下握住了女儿的手，“妈妈的就是你的，现在上学要低调，以后工作了，家里一墙的包随你挑，想背哪个背哪个。只要你喜欢，这些算什么。”　　苏宁温顺地点了点头。　　　　苏妈妈再接再厉：“现在社会上这些女孩子哟，都精得很呐！穿衣打扮样样要讲究，人家一看你背的，穿的，都是好的，就先有一个好印象：这是个好人家出来的孩子。人以类聚，不是说着玩儿的。”　　苏宁的目光渐渐飘忽。　　　　苏妈妈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抓了一把她的头发，“你看看你，妈妈不是给你美容院和美发店的卡了嘛？怎么头发还是乱糟糟的，发际线一圈都是自然卷！还有，这身上穿的是啥？哪里买的打折货，空荡荡的没身材！女孩儿，会打扮是很重要的。”　　　　不会打扮的苏宁摸了摸自己精心折腾了好半天的头发，低着头回了自己房里。　　苏妈妈还在爱不释手地欣赏着一整床的东西。　　　　她突然就懂了小红书上那些动辄一衣柜名包名表的富婆们为什么如此痴迷于当季新款。人是需要精神寄托的，哪怕花钱，只要有事做，有事可钻研，就能打发空虚和寂寞，带来精神上的快感。　　她的那些假惺惺的不快乐，都是没事干作出来的。　　　　想到这，苏宁的脑子里立马跳出了下午收到的报告单，手心里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苏妈妈一无所知，没问什么，但逃得过和尚逃不过庙。　　　　苏宁上了床，把床头一只丑陋的布娃娃搂紧怀里。　　布娃娃叫仙女，个头不大，搂在怀里刚好。她穿着黄马褂儿，头和主人一样秃，零星的几根毛线头发被绑成了麻花。身体里是松软的棉花，身体是白色的棉布，眼睛是纽扣，嘴是一朵小花，没鼻子，长得很丑······几乎不像个人。　　　　但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苏宁手工做的。连身体里的填充物棉花，都是爷爷家种的。凭着这层关系，仙女在一众美貌的毛绒玩具里脱颖而出，升级为床伴。　　　　可见，美不是超越一切的。血缘才是。　　　　苏宁拉了灯，把仙女搂进怀里，很舒服地睡了。　　不开心的事留给明天。　　　　第二天醒来已经九点半了。　　苏宁干脆利落地翘了上午的外教课，谎称今天一天没事，被同样刚起床的苏妈妈拉去吃早茶。　　　　这家饭店规模挺大，据说是X市最早的几家早茶店之一，反正口味不错。　　　　柳女士在菜单上挑挑拣拣，对着虾皇饺流了半天口水，可怜巴巴地在那把菜单翻来翻去，苏宁看不过去，说：“你不用管我，我吃一份炒牛河就行了，你看着点吧。”　　　　柳女士嘴里嘟囔了几句早上吃油腻的不健康，然后一口气在觊觎已久的虾皇饺，肠粉和叉烧，白糖糕上打了勾，痛快地舒了口气，把单子交给了服务员。　　　　点好菜，她才继续和苏宁说起旅行日常，抱怨每天早上都不能好好吃早饭，因为起太晚只能去酒店楼下便利店草草吃两口，就要准备着去吃午饭了。　　　　苏宁托腮听妈妈讲故事，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　　柳女士确实有股魔力，让人看不透她的过去和未来。　　　　不少人在刚刚认识她的时候，会以为她是个不谙世事，被男人保护的很好的傻白甜；熟悉了以后，又觉得她其实才华内敛，有思想，既接地气又有内涵，是个好家庭出身的大家闺秀。　　　　但其实呢，苏宁外公外婆是小镇菜市场里卖咸鱼的。　　　　相比而言，苏爸爸就明白多了。　　他是个标准的凤凰男。农村出身，父母认识的字加起来还不如当代幼儿园大班新生，凭借勤奋努力和那么一点天资，靠着养猪养牛攒下的钱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勤劳肯干，每两年就当上了大公司的经理，认识苏妈妈的时候月薪已经窜上了三万，还不带奖金。　　　　那时候，伟大的人民教师柳小姐的工资才三百。　　　　在她这个小镇姑娘的眼里，这男人可以算是“高富帅”了，虽然高和帅都勉勉强强，但是凭自己年纪轻轻就能给老家盖房子，在城里买房，是个很光荣的事儿。　　　　跟着他，有前途。　　苏妈妈的眼光么，准也不准。　　　　一来，苏爸爸的公司没多久就倒台了，他后来几十年固定能拿到手的工资再也没超过三万。但是，一家人确实过上了以前不敢想的好日子。因为某种神奇而特殊的际遇。　　能出国玩，买名牌包，家里钱多得不用发愁，老公不在外面勾三搭四，对自己和家人都算不错，现在唯一的烦恼就是国家别征收遗产税。　　　　还有女儿。　　柳女士想到女儿的病，急忙忙转了话题，问她医院检查的结果。　　苏宁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只说今天下午去取报告，没多提昨天就看到结果的事儿。　　柳女士点点头，让她拿到结果了就在微信群里报个平安。　　　　说话间，炒牛河来了。苏宁直接捧过来，用筷子卷起一大坨，直接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苏妈妈不吃这么油腻的东西，看着女儿举案大嚼的模样，觉得她太不淑女了。再看看她今天的打扮，T恤背带裤，有点孩子气，童稚未脱。碎头发有些毛躁，看来做完柔顺大半年，自然卷又开始出来了。脸上没化妆，看上去白白净净，唇色却是嫣红。　　苏妈妈伸手喊来侍者，又加了一份蔬菜沙拉，对着狂吃牛肉的苏宁说，“你也吃点蔬菜吧，看看嘴唇都上火成什么样子了！”　　　　苏宁抹抹嘴，刚想反驳就有现成的人选，她说起昨天的房客，满脸兴奋，“妈，我才没上火！你没见到昨天来看房的那个男的，唇红齿白的，像只吸血鬼！我看他才上火了呢！”　　　　苏妈妈：“······”　　　　其实苏宁已经算是精心打扮过了的，比起昨天的邋遢德行，她今天好歹也算是盛装了，毕竟洗了头换了身正常衣服。她自认为是可以出门见人的了。　　下午要去医院呢。　　　　医院里，唇红齿白的楚扬大夫今天在门诊。　　他跟的导师今天生二胎，一大家子都守在二楼妇产科，他只能临时披甲上阵。还在学医学了八年，专业知识还算扎实，导师也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门诊。　　　　坐门诊楚扬必戴口罩，为了不招惹不必要的桃花。　　　　然而尽管如此，他上午接待的一个大婶还是很兴奋地问候了他的婚恋情况。　　唉，天生丽质难自弃。　　　　楚扬接连看了几十个病人，大多是让他开单子检查的，没什么技术含量。　　内分泌科的普通门诊就是有这个特点，上午抽血做检查的多，下午分析报告的多。　　　　他看了眼时间，快到午休了，可以叫外卖了。门口走进来一个白大褂儿，是他一个大学的师姐苏晓涵，她笑着走了进来，一点不见外地喊了声学弟，然后把楚扬拉进了一个红包群，让他以后点了外卖即使分享红包，就怡怡然出去了。　　　　楚扬点开微信群，群里人很多，大概是附属医院规模最大的一个群了，从护工到护士，医生，不同科室的都有。群里很干净，一水儿的红包分享，美团，饿了么······都有，楚扬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老爹在不在里面？　　　　毕竟楚大夫不爱吃外卖，要是忙得没工夫吃饭他就让助理去医院楼下小店里打包一份淮南牛肉汤，月底了直接跟老板结账。　　　　楚扬点开群成员，人数太多他不打算一一看过去了，就直接点了加号，然后在好友列表里找到老爸，果然不在。　　　　啧啧。　　一家人都穷讲究。　　　　他背往椅子上一靠，点开美团，开始挑午饭。　　　　苏宁是算准时间来医院的。三点，正是科室最清闲的时候。她没带身份证，只好排队挂号。轮到她了，她对着窗口吼了句，“要内分泌专家门诊！”　　　　“专家不在！”窗口的小青年看了眼电脑再次确认，又抬头问她，“那就给你挂普通门诊喽？”　　苏宁点点头，行吧。　　　　她本来也打算再查一次的，下次再找专家好了。　　　　她熟门熟路地上了楼，先取了报告，然后直接找到一号诊室，楼道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保安也不再一个个查过去，直接开了绿色通道。　　　　苏宁看里面没人，就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然后在位子上坐了下来。　　　　这会儿才算进入状态，心脏开始噗噗直跳。　　　　她想说话，却发现嗓子有点发涩，只好紧张地把病历本和厚厚的一沓化验单递给医生。　　　　医生————楚扬带了个口罩，眼光在她身上滑了一圈，看不出什么表情。苏宁顿时有种灭顶的窒息感。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个，医生，麻烦您看一下，我是不是复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