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抿着口中的饭,待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摸索着从桌上那包干瘪的红梅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叼着点上吸了一口。 程彩和池昀很有耐心地等着,没再追问。 老头子抽了几口,弹掉一截烟灰后,转目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们两人,说:“我们小地方思想比较保守,像那种大着个肚子,没地方去跑到村里来的人,哪里会有人去管。” “算算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女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来,那年头已经有拐卖小孩的,村里人对陌生人都比较看得紧,那女人挺着个肚子一家家敲门,生得是有几分漂亮,村里有婆子的男人倒是想,可媳妇哪里肯放这么一个人进来,请进来了还不知道送不送得走。” “那女人就一路敲门敲到村子最边上的任高家去了,那家小子爹娘死得早,家里穷吧也娶不起媳妇,都四十好几人的了还单着,这么一个送上门的还不要啊。” “起先村里人都说,这大肚子女人肯定瞧不上他,没多久就会跑,谁知道那两人还真就慢慢过上日子了,那女的生了个儿子,村里人说任高是捡了个便宜儿子。” “那女的长得是不错,也会干活,可让村里其他家的汉子羡慕了一阵。他家那小孩儿吧,小的时候也瞧不出什么毛病,后来大了才看出来是个傻的。” 程彩听着总觉得这故事漏了一段什么,却一时想不起来。 “这么说,这傻子小的时候看起来挺正常的?是后来傻的吗?”程彩问道。 “这个……”老人边回忆着边又抽了口烟,“不清楚啊,小的时候哪里看得出来,小孩子不都不太懂事的嘛。” 程彩觉得不太对,“但是傻子小的时候就比一般小孩子要迟钝些,还是有区别的。” 老人瞅了程彩几眼,皱眉像是想了好一会儿,摇头:“不,他家那小子小的时候看着可不觉得傻,我那时在田里干活儿,还见着他帮大人一起干活来着,不像个傻的。” 程彩听着心里愈发的不解了,“那……难道期间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老人经程彩这么一提醒,眉头的川字快拧成四条了,过了好半晌才幽幽地开口道:“好像……是出过一件事儿。” “他家那小孩,大概7-8岁的时候被拐走过一次,那个时候拐卖人口的挺多,村里也丢过几个小孩儿,从没能找回来过,可他家那小孩命大,给找回来了。好像是那婆子自己跑出去找回来的,也是本事。” 程彩这下想起来这茬儿了,脑子里的思维断断续续的一时没接上。 池昀:“那您还记得他家小孩儿,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关起来的吗?” 老人迟疑了一会儿,缓缓道:“具体想不起来了,应该是……好像是我家阿黄死的那年吧……” “?”程彩有点讶异地眨了眨眼,“这个阿黄……” 老人:“就是我家以前的一只老黄狗,以前那小孩老喜欢拿东西逗阿黄,后来阿黄在田里被狼给咬死了,自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家那孩子,想想……得有十几年了。” 池昀转头看向程彩,程彩也刚好看向他,从任伟的年纪,两人同时推测出了那个大致的时间。 “诶,你们说那孩子是傻子,要我说,任高才是傻子,给人养了一辈子的儿子,老了还被亲手养大的畜生杀了。”老人一阵唏嘘。 程彩莫名冒出一句:“可能……他真爱那个女人吧。” 老人斜眼看了她一下,那目光带着老年人独有的那种经历世事后的深沉,“还是太年轻,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过是辛苦讨生活的,哪里来那么多情情爱爱。” 程彩眨了眨眼,也觉得自己之前那句感慨有点不合时宜。 池昀:“生活本来就挺辛苦的,再没点情情爱爱,活着岂不是太没意义了。” …… 程彩讷讷地看向池昀,池昀眼角微微上扬,带着种柔和,撞进她眼睛里有点闪目。 老人看向池昀,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吸了口烟。 不久,那大姐拿着些汽水什么的从外头回来,程彩和池昀简单同那个大姐道谢后便走了。 程彩梳理着一脑袋的新信息,时不时想起池昀当时那句:女朋友…… 应该——只是情景需要吧,嗯嗯……程彩努力将这条信息清除出脑海。 池昀瞥见旁边低头走路的程彩,开口道:“还需要我帮你理一理吗?” 程彩回过神,抬头看向他,迟钝地说:“我正在想。” “嗯,想到些什么了?” 程彩:“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任伟是在被拐卖回来后才开始被关起来的,原来有可能不是个傻子,难道……他在被拐卖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池昀:“这些事情村里人应该不知道,还是和老周说一下让他去查吧。” 程彩摇头。 池昀奇怪道:“你又想到什么了?” 程彩:“任伟她妈妈,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池昀盯了她半晌,目光里渐渐带上一丝笑意。 程彩狐疑地瞅着他:“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池昀的笑意漫上唇角:“没,就是觉得你挺聪明的。” 程彩一时面色讪然,有点磕巴地说:“走……走吧,去任伟家看看好了。” 两人沿着村外的小路往前走,一米宽不到的小路两边都是田地,现处冬季,田里一副寸草不生的模样很是荒芜。 池昀:“你觉得你问了她会说吗?” 程彩:“不知道,不过没事,我俩配合好,说不定能套出点什么。” 池昀有点失笑:“你们平时都是这样调查取证的?” 程彩想了想,转头看向他,目光透亮,“不一定,方法很多。” “毕竟……人心难测嘛。”程彩不禁感叹。 站在院门外,程彩刚抬起手,未扣门先转头看向池昀。 池昀:“怎么了?” 程彩微微蹙眉,一脸的纠结:“其实我总觉得这个阿婆怪怪的。” 池昀打量着程彩的面色,很平淡地应了一声哦。 程彩有点忧心:“要是个狼外婆怎么办?” 池昀笑了笑,抬手替她敲了下门,“大不了我们一起被吃了,互相有个伴也不错。” 程彩随即也笑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打开,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个老婆婆。 “你们是谁?” 程彩看着面前这不苟言笑又布满皱纹的脸,想象不出她年轻时是个什么貌美的模样。 池昀礼貌地笑笑:“您好,我们是法医所的,就您儿子的案子还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在这个老婆子面前不表明身份,应该连门也进不了。 老阿婆可能视力不太好,眯着眼睛来回将两人看了好几次,然后说道:“哦……就是上次那个问酸菜的医生?” 嗯?程彩眉头一皱,对上池昀转过来的视线,轻轻摇头,表明自己也有点听不懂。 老阿婆转身朝院子里走去了,边走边说:“进来吧,进来吧。” 两人便关上门跟了进去。 老阿婆步履颤颤地进了屋,坐在主厅的桌边,翻开两个扣在盘子上的茶盅,程彩看着那暗黄色的液体流进那杯口发黑的茶盅,觉得自己是下不去口的。 程彩:“阿婆,您不客气,我们不渴。” 老阿婆好像没听见一般,兀自倒着茶,倒好后,将茶盅往桌边挪了挪,自己在桌旁坐了下来,拿起放在旁边案柜上的一坨毛线,程彩看不出她在织的是围巾还是毛衣。 程彩在桌对面的位置坐下,池昀看似无聊地在屋里四下转着。 老阿婆打着手里的毛线说:“上次不是都问了挺久的,还要问什么啊?” 程彩语调轻缓地说:“这次只是做个回访,而且,我们了解到些其他的事情,想向您求证一下。” 老阿婆推针勾线,头也不抬。 池昀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屋内靠后的长柜边,柜子上堆了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程彩:“警局那边给了些任伟的相关资料,像我们这种鉴定工作,一定要了解被鉴定人的身世遭遇,我看资料上说,任伟小时候曾经被拐走过?” “嗯。”老太婆淡淡地应了一声。 程彩:“当时您去孤儿院把他重新领回来时,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 不知道是不是眼神不太好,老太婆手里的织针跳了个线,她摸索着挑了回去。 “没觉得。” 程彩注视着老阿婆的神色,追问道:“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他和别的小孩儿不太一样的?如果只是有点傻,应该不至于被关到地窖那种地方去。” 老太婆:“大概是十岁左右吧,他偶尔会发阵子疯,不关起来怕出事情。” 程彩奇怪道:“可是……他在看守所也挺长时间了,并没有出现过发狂行为,就是……有狱警反应任伟平时喜欢摸人的头,还总说这是赐福,挺奇怪的。他这种行为以前有出现过吗?” 池昀拿手机发了条信息出去,而后用余光扫了那老阿婆一眼。 老阿婆仍旧没抬头,“哦……有吧,把他关地下室的时候,他就老拿石头砸地,一边砸一边念念叨叨的。” 程彩感觉口袋里的手机在震,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把手机音乐开一下。 不解的程彩抬头时目光触到池昀的视线,还有他轻轻晃了一下的手机。 他发的?他……怎么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程彩也没有多想,调了一个下一分钟的闹铃,将手机塞进了口袋。 “那任伟是从小就这样吗?”程彩继续问道。 老阿婆回答得很干脆:“记不清楚了。” 话音刚落,程彩的手机闹铃就响了起来,她干笑着佯装是电话来了,老阿婆听见乍耳的铃声瞥了程彩一眼,又将目光挪回到了那些毛线上。 程彩没敢直接朝池昀那边看,只是用余光瞄见他趁机打开了柜子的抽屉。 这人……专职工作不会是江洋大盗吧? 程彩将闹钟按了,假装无意接听,继续开口道:“对了,我在地窖里看到一只死猫,那只猫是——怎么回事啊?” 老阿婆:“不知道,可能是他爸丢进去给他玩的,被他给弄死了吧。” 程彩看着老阿婆那节奏未乱的织针,“阿婆,你这个……是给任伟织的吗?” 老阿婆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程彩呼了口气,那边的池昀已经轻轻将抽屉合回去了。 妈呀,还好她急中生智,要是不说点什么,万一抽屉合回去发出声响,多尴尬!他们可没有搜查令! 程彩:“上次我去看守所和他晤谈的时候,他还一直吵着要见爸妈,看来您平时一定对他挺好的。” 老阿婆手里的织针一点一点的走,语调很平淡,“有哪个妈不疼孩子的。” 程彩浅笑:“是呢,所以那天我去地窖看的时候实在有点难以相信,现在都冬天了,地窖里就一个破棉絮,晚上睡那里,怕是铁骨也得冻死了。” 老阿婆手上针没有停,有点阴沉的目光朝程彩看去。 程彩的面色看着还是挺温和的,她直直对上老阿婆的目光说:“到时鉴定结果出来,任伟即使属于精神发育迟滞,也不可能完全免除刑事责任,毕竟精神发育迟滞的人一般情况下是有一定辨识判断能力的。” 老阿婆慢慢垂下眼睑,神色平静到没有一丝情绪。 “阿婆,你家里有人生病了吗?这里怎么这么多药?” 两人转头朝说话的池昀那边看去,池昀晃了晃手里的药盒子,程彩看出来了,是在照片里出现过的那盒磷酸□□片。 老阿婆沉着张脸说:“那是我的。” 程彩面色一滞,池昀眸光暗了几许,“阿婆,您是中期……还是晚期了?” 老阿婆继续有条不紊地织着毛线,语气平淡地说:“人都要死的,什么早期晚期,对我这个老婆子而言都差不多。” …… 天色有点晚了,程彩和池昀打算离开,老阿婆起身要送他们,可能是腿脚不好,起身时一个踉跄,亏得程彩手快扶了一把。 老婆子咳了两声道:“谢……谢谢。” 程彩将她扶回到椅子上说:“您不用送了,我们会帮您把院门带上的。” “那行吧,两位慢走。”老婆子依言坐了回去。 冬天天黑得早,这会儿下午4点还没到,太阳已经快挂到地平线上了,火红色的一片渡染着天际的云。 两人沿着田梗般的小路往村口走,程彩看着远处的天空失了会儿神。 “城里还真看不到这么好看的夕阳。”程彩喃喃道,“看着这种夕阳,让我想起小时候放学时的感觉了。” 池昀听着心跳漏了半拍。 他悄悄用余光看了看程彩:“你……小时候有什么特别的回忆吗?” 程彩沉吟了一会儿:“好像……并没有。” 池昀看程彩是有认真在想的,但是目光里空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