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阁主的容君行日理万机,赋闲在家的诸葛纯钧闲得长毛。因为诸葛家和听雪阁的尴尬关系,就算和容君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听雪阁的事情诸葛纯钧也不会过问分毫。正房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型会议室,三天两头地有一些听雪阁的头头脑脑来议事。诸葛纯钧为了避嫌,经常是一听到有人来就主动出门去逛街。 三钉封神,一秋难渡。这个秋天对诸葛纯钧来说格外难熬。容君行的止疼药很有用,但也只是能止疼而已。封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干诸葛纯钧的身体。每天早上穿衣服的时候,诸葛纯钧都能发自内心地哼唱出一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除了身上这三颗钉子,诸葛纯钧的心事也不少。一月之期已经过半,诸葛定光毫无动静。就算容君行是大隐隐于市,以六扇门的水平,找到他应该不需要花这么久。而一月之期一到,如果诸葛定光什么都没做,诸葛纯钧简直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这天听雪阁的人又在老乞丐家议事。诸葛纯钧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随便洗了把脸套了件衣服就匆匆忙忙出了门。 长安城城外的难民数量激增,城里面还是一片歌舞升平。诸葛纯钧按着咕咕叫的肚子,一步三晃地来到小吃街。 这条街诸葛纯钧是吃遍了的。她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油腻腻的小店,毫不嫌弃地坐在角落里一张油渍很厚的桌子边,点了一碗羊肉泡馍。 这家小店门脸小,没招牌,看着也不那么干净,很少有游客光顾。早饭时间,更都是熟客。 诸葛纯钧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举杯跟对面的泥人赵遥遥致意。泥人赵也是这条街上的小贩,做的泥人形神兼备,活灵活现。他在这条街上生活了十几年,每天都会来这家馆子吃早饭。 听着窗外呼啸的秋风,诸葛纯钧喝了口热茶,感觉暖意从胃里散发到四肢百骸,真是再好没有的享受。羊肉泡馍端上来的时候,一个骨瘦如柴的黑袍人吸引了诸葛纯钧的注意。 来长安十几天,诸葛纯钧有七八天都是来这家馆子吃早饭的。不只对面的泥人赵,旁边聊天的老哥俩、斜对角呼噜呼噜吃面的绸缎庄的刘婶儿,都是熟脸。而刚刚走进门的这个人,诸葛纯钧从没见过。奇怪的是,虽然是个生脸,但那在衣服里晃荡的消瘦身躯、黑压压的宽袍广袖,倒是让诸葛纯钧觉得莫名的熟悉。可能是跟诸葛纯钧现在的形象十分类似。 来人不疾不徐地坐在了诸葛纯钧前面的桌子上,连菜谱都没要,直接叫了一大碗岐山臊子面。诸葛纯钧不自觉地多打量了他两眼,只觉得这老头虽然身形瘦弱,但是精神矍铄、目露精光,应该是个高手。 老头面吃到一半,第三次对上诸葛纯钧好奇的目光,主动开口道:“这位小友,有话不妨直说。”声音不算大,语气不算凶,但是诸葛纯钧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老头又吃了一大口面,见诸葛纯钧缩在角落低头不语,又说道:“既然小友没什么要说的,老朽倒是有个问题。” 诸葛纯钧乖巧地点点头,示意他问。 老头喝了口茶,沉这声音问道:“你可听说过容君行容大夫?” 诸葛纯钧犹豫了一下点头还是摇头。老头一看她犹豫,立马就明白这不是完全没听说过的样子,于是也不等她表态,接着问道:“你可知道他住在哪?” 诸葛纯钧这次学了个乖,连忙摇头,说道:“两年前容大夫在长安城确实出过名,但是后来便不知所踪了。” 老头向前探了探身子,眯着眼睛问道:“那么两年前他住在哪?” 诸葛纯钧心念电转,尽量礼貌地问道:“两年前他在各个医馆四处看诊,游方郎中一样行踪不定,想来也没有固定的住处。不知前辈为何打听这个?” 老头便无表情地重新坐回凳子上,抖了抖左手的袖子,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叹气道:“老朽得了不治之症,拿到了药方,但要辅以一种特殊的针法才能治疗。听说两年前长安城有个容大夫,把已经去了半条命的大京官给救了回来,就想着去碰碰运气。不瞒你说,这种病遗传。我家族里有个晚辈也得了这个病。我一把年纪,治不治得好不重要。但是那孩子还小,二十出头,就算为了她,我也得来试试。” 老头的手确实瘦得非常病态。旁边桌上聊天的老哥俩停了话头,看向老头的手腕。老头也不生气,而是把袖子撸得更高了些,露出惨白的小臂和暴起的青筋。 刘婶儿不知何时已经吃完了自己那碗面,结了账走向门口。路过老头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然后主动接过话茬:“容大夫两年前就住在城东大井口胡同里。不过后来除夕夜他家的劣质爆竹发生了事故,屋里的人都被炸死了。” 老头皱皱眉头:“你是说容大夫被炸死了?” 刘婶儿点点头:“千真万确。我儿子是个巡城校尉,两年前京城那位大官人生病请大夫的时候,是我儿子去找的容大夫,住址绝没有错。年初五有人发现容大夫家被炸了报官,也是我儿子去的。就是那户人家,被炸得面目全非。灰烬里有一具被烧得焦黑的男性尸体,后来官府就断定那是容大夫。” 老头很面瘫,闻言也没露出什么失望的表情,只是道了谢,闷头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完了一碗面汤。 诸葛纯钧先结了账,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饭馆。她担心老头会跟着她,故意在长安城的早市里兜了七八个圈子。直到早市的摊贩们全都回了家,才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离小院门口还有八丈远,诸葛纯钧就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参与斗殴的人似乎都很克制,没有兵刃交接,也没有哼哼哈哈,只有辗转挪腾的脚步声和肢体碰撞的声音。 诸葛纯钧心下一惊,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正看到容君行和早上的黑袍老头斗到酣处。 说好的要找容大夫看病呢?怎么见到容君行先打起来了?更神奇的是老头瘦弱佝偻的身体竟然能和容君行打个势均力敌。 诸葛纯钧霎时一个头比两个大,自己武功不济,不敢贸然插手,只得冲着战团喊道:“老前辈,您不是要找容大夫看病么?快别打了,我知道容大夫在哪。” 老头大概打架太专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掌平平推向容君行胸口。容君行侧身避过,一个手刀切向老头的脖子。老头一个矮身,容君行得空开口了:“这位穿山掌李斌李老前辈,是六扇门的人。” 诸葛纯钧觉得这个名字挺耳熟,但一时没想起来六扇门何时有这么一位高手。不过这种敏感时期,六扇门派这种绝顶高手来找容君行,那恐怕目的不是容大夫,而是容阁主了。这么说来,打起来似乎也不难理解。 老头蹲坐在自己左腿上,右腿迅速踢出一记扫堂腿。容君行纵跃躲避的时候老头很轻蔑地笑了一下:“老朽虽然已经是个废人,但也不是六扇门随便差遣得动的。我既然说了要找容大夫,那就确实只是要找容大夫。你们和六扇门的恩怨,与我毫无干系。” 两人拆招只在瞬息间,但说话都很平稳,看样子都没对对方使出十成功力。诸葛纯钧见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赶紧来和稀泥:“这位老前辈看着也不十分面善,想来不算是六扇门内部的人。大家快停手,看看是不是有误会?” 二人倒也不算不识趣,顺着台阶下了,各自站在一边,平静下来之后才能听出双方都有点喘。 诸葛纯钧先指了指容君行,说道:“你先做个自我介绍?”要是容君行直接承认自己就是容大夫,诸葛纯钧也不用费心思胡扯。要是容君行不乐意暴露自己的身份,诸葛纯钧再想办法跟老头那把话圆回去。 容君行略微犹豫了一下,看了眼正紧张地打腹稿编瞎话的诸葛纯钧,然后老老实实说道:“我就是容君行,你要找的容大夫。” 诸葛纯钧长吁一口气,又把目光转向老头。 老头点点头:“能说的容大夫都说了。我叫李斌。” 诸葛纯钧有点犹犹豫豫地看向容君行。容君行很快心领神会,摸摸鼻子,向诸葛纯钧解释道:“还是你让我知道李斌是六扇门的人的。记不记得两年前,你夜闯六扇门,挨了一掌来找我,我跟你说那是穿山掌李斌的功夫?李斌销声匿迹二十五六年了吧,很多人都以为他死了。因为只有死人才可能消失得那么彻底。他退隐时正当壮年,风头很盛。之后在你身上见到他的掌法,我也很惊讶。” 当着当事人的面解释这么多,容君行也觉得怪怪的。不过李斌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好像容君行在讲别人的故事。 诸葛纯钧勉强能想起来两年前那个小插曲。但是夜黑风高,她只记得在六扇门的书库里遇到一个骨瘦如柴但是很厉害的黑袍人,对这个人长什么样丝毫没有印象。 诸葛纯钧有点尴尬自己没记住自己见过的人,不过好在李斌似乎也没认出她。于是她替李斌解释道:“李前辈并不参与六扇门的事情。事实上他从没在六扇门露过面。如果不是我夜闯六扇门,也很难惊动前辈。这件事应该确实是误会了。” 李斌上下打量了诸葛纯钧好几眼,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诸葛纯钧犹犹豫豫地看了容君行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说真名。李斌却主动开口道:“夜闯六扇门,受了我一掌还逃跑……那天夜里邱静满城抓人,你是诸葛家的人吧?” 诸葛纯钧点点头。 李斌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下整件事就说得通了。邱静让我把封神的解法交给容大夫。她说容大夫拿到这个药方,自然会知道该去救谁。原来容大夫和诸葛家的小子是熟识。” 诸葛纯钧没多大反应,容君行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你知道透骨钉的解法?” “我只知道一半,邱静告诉我的。当年我退隐江湖是因为我易容去丁家偷师。”李斌说这话的时候似乎不无感慨,但是没多少羞赧的意思。不过他还是解释了一下:“武学这一途,永无止境。你有再高的武功,也总想去学点更精妙的东西。更何况关键时刻有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技能傍身,没准能救你一命。” 容君行点点头,诱导他继续说下去:“你被丁家发现了?” 李斌点点头:“丁家不在乎带艺投师,但是易容就不太好。更何况我为了接近透骨钉的精髓,假装自己不会武功,但是天赋异禀,进步一日千里,成了丁家传人的入室弟子。后来我的真实身份被发现,就得了个封神,被逐出丁家。” 这下诸葛纯钧终于明白李斌那在宽大袍子里晃荡的身体为什么眼熟了:诸葛纯钧自己现在就是这幅被钉子抽干了的尊容。她盯着李斌枯槁的身形:“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还活着,武功也不低。” “不错。我那时本想隐姓埋名,再也不用武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后半生。但是邱静主动找到了我。她说她知道怎么解封神,要求是我以后彻底从江湖中消失,守在诸葛家附近。适当的时候她会请我做一件事。” 诸葛纯钧和容君行对视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李斌继续讲道:“邱静只知道解除封神的一半方法,是一张药方。她带着我拿着这张药方去求了文昌宫大司命木青。木青比对着封神、药方,用了一套文昌宫的针灸手法,又费了一些内力帮我调理了一个月。从那以后我就一直以守卫的身份隐匿在六扇门了。” 容君行原本以为李斌知道封神的解法,没想到只知道一半。他自问医术并不能和木青相提并论,暗暗紧张起来,手心竟然微微有些汗意。 诸葛纯钧仍然很淡定,也不去问那药方,而是接着问道:“邱静要你做什么?” “整整二十年前,邱静又来找我,跟我说一旦诸葛家出事,要我找到文昌宫的传人,把我手里的药方交给他。” 诸葛纯钧真真觉得邱静比诸葛亮厉害到不知哪里去。二十年前正是诸葛纯钧被‘捡’回诸葛家,被发现身上有封神的时候。那时候邱静大概已经想到诸葛家会有家破人亡的一天。诸葛纯钧很可能会是唯一的漏网之鱼。而江湖上唯一有可能能解封神的,只有文昌宫。诸葛纯钧会去找文昌宫求助,而那时候木青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木青一生遇到过的疑难杂症那么多,未必每个方子都有记录。文昌宫的传人要拿到药方,才有可能解除封神。 容君行脸上也露出了悟的神情,问李斌:“方子在哪?” 李斌指指自己的头,像说相声“报菜名”一样,以惊人的语速迅速报出了几十种诸葛纯钧闻所未闻的药材名字。 容君行听的时候眉头微皱,安静等到李斌一口气说完,脸上的表情才云开雨霁,低喝了声:“妙!” 诸葛纯钧满脸疑惑地注视着二人之间神神叨叨的互动,有点不确定地问:“真的不需要纸笔记录一下?” 容君行摇摇头:“这个方子解了我第一次给你诊脉之后的所有疑惑。不过好几味药十分罕见,一时半刻难以觅得。你先稍安勿躁在我这静养。我会尽快差人去寻找药材。” 李斌大笑道:“如此甚好。我已报答了邱静的救命之恩,从此便和诸葛家的事情再无瓜葛。江湖中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边说边挺直腰杆,飘出门去,似乎身上卸掉了那报恩的枷锁,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轻快得插上翅膀就能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