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贞主讳南归,昭成主兄子也。生而纯血,三百不成人,其族皆以为废。 ——《忘川引·鬼主列传》 月南归舒了一口气,待体内灵息稍稍平静,便起身向调息完毕的往生使阎璜行了一礼:“南归多谢往生使开灵之恩。” 月府向来以月色为尊,今日大典,月南归也被套上了一身绣金麒麟月色锦袍,他本身形单薄,如今立于高台之上,袍袖盈风,厚重的华衣倒有了飘逸之感。衬着对面的一身玄色绣金朝服,端正肃穆的往生使,愈发不问烟火。 阎璜看着他,只淡淡道了句:“不必多礼。” 月南归看阎璜别开眼去,不由心下苦笑。 烛龙创世至今,对麒麟等身负血脉的神族而言,开灵点智,早已不再是蛮荒初开时那个打通灵脉、点化智识的“创神”行为,而是成了一个仪式,一个宣告地位的仪式。 既为圣兽,未曾开化的少之又少,但再好的天赋,没有好的引导者,也难免要走许多弯路。所以拜开灵点智之人为师,才是这个仪式的重头戏。 而开灵点智乃是灵力灌注之术,开灵者与点智者之间将以灵息维系,关系非常,且依惯例,一位神祗,通常只会做一次开灵点智之人。 点灵礼,点的不仅是灵力,更是势力选择。 众人皆道月族族长月艼极看重自己,不惜当众跪请往生使前来点灵,却不想想,若这被选的师,不收自己为徒呢? 阎璜与月亡梓的关系,月亡梓与月府的仇怨,月艼心知肚明,难道真会天真的以为,这位执掌孽镜台千年无一差错的往生使,会因为区区“当众”二字,便认下自己吗? 月南归他看着台下自家爷爷那张“慈和”的脸,听着远远传来的嘈杂,他的眼光掠过一旁的拜师酒,又看向台边仿佛入定、毫无动作的礼官,心底一阵悲凉。 终究,自己还是一颗弃子啊! 掩在袍袖中的手又紧了一份,月南归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 未待月南归开口,却听场外高声通报:“鬼主到!” 众人一惊,月艼面色却平静,好似早有预料,月南归见了,心下更凛。 现任鬼主月亡梓与月家的恩怨,从来都不是秘密。月府当年的杀妻灭子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当事人正是这位尚未现身的鬼主。其母本是月艼堂妹,嫁与堂兄,诞下麟儿后却被月艼以“□□家宅,残害手足”的罪名处死,就连月亡梓也受牵连险些丢了性命。若不是逃亡途中被巡视黄泉道帝君看重,亲自教导予以重任,如今的鬼域,还不知是谁作主。 故而四界皆知,鬼主虽姓月,但和月府关系却微妙的很。 但心里如何揣测不提,面上功夫,却还是要做的。但见月艼领着众人行礼:“见过鬼主!” “都起来吧!” 月亡梓一身月白绣银狐广袖袍,头戴飞水游魂白玉冠,皎然面色,风姿卓绝,一双狐狸目里笑意流转,端的是名士风流之态。 月亡梓亲自扶起月艼,笑的温和有礼:“父亲不必多礼,近日公务繁忙,来迟了,还望父亲与南归勿怪。” “国事为重,家事为轻,理所应当,鬼主请上座。” 鬼主即来,首座自然要让出,但月亡梓却不落座,而是看着台上二人:“这是进行到哪一步了?” 随之而来的近侍今是恭敬道:“回主子,开灵已毕,小公子已叩谢往生使。” “哦?”月亡梓眉头微皱,“那礼官何在?既然礼毕,怎还让南归与往生使枯立其上,是要让众人看我月府笑话吗” 月艼闻言神色不变,倒是颇为亲切笑道:“鬼主连日辛苦,莫不是劳累着了,怎么忘了,这点灵礼之后,还需拜师的。” 众人闻言皆是惴惴,虽然拜点灵之人为师已成惯例,但惯例终究不是规则,总归会有意外,可如今月艼当众说出...... 月亡梓面色冷了一瞬,旋即恢复,看着台上绰绰人影,又看了看天下瑟缩的人群,突然叹口气道:“往生使的确是个好师傅,只是......” 月南归早就戒备起来,如今闻言,心里现出一个想法,下意识看了阎璜一眼,却见往生使皱着眉头,似乎也是未曾料到。 却见月亡梓手腕一转,显出一道明黄卷轴:“南归身负血脉,堪当重任。本主已向帝后请旨,立南归为鬼主世子,入无境学宫历练。” 场上一片哗然,月艼的脸阴了一瞬,再抬头,却是坦然自若。 三月前,天帝谕旨,令各界合力于罗浮境开建无境学宫,广收人才,以名师教导,授予仙职,以应荒蛮结界之危,护卫四境平安。 谕旨虽尊,却掩不了背后的深渊悬崖。 帝君、罪君两位上古神祗自上一场荒蛮之战后便闭关修养,至今未出,如今荒蛮结界又现裂缝,不知何时就会崩毁,战事一触即发。 能重伤二圣的地方,其凶险岂是可以“历练”的!封号再高,也要有命可享。 但一个“四境平安”的大帽子扣下来,饶是各境不愿也只能答应。好在天帝也知此事不能太过,先言人才难得,又说初次办学,经验不足,此届各境以出资为主,一境推举一两人前来便可。所以这些日子鬼域各大家族今日都在为此谋划,生怕自家的宝贝被推了出去。 如今鬼主将自家侄儿推了出去,众人看着台上一身华衣,虽瘦削却俊逸的人,虽都暗叹稚子无辜,却也着实松了一口气......只是月艼为这个孙子谋划至此,如今被鬼主送进死境...... 月南归乃是纯血麒麟,自是耳聪目明,月艼一瞬间的神色变化早看在了眼中。 手握紧松开,松开握紧,已有了汗渍。月南归心中暗暗不安,月艼的反应太过平静,只怕......但形势紧迫,容不得由他犹豫了。 罢了,总不能真做了月艼的弃子。 深吸一口气,月南归看向阎璜,众目睽睽之下,郑重行了一个大礼。“承蒙尊使看重,南归感激不尽,只是结界大事,南归身为月府子弟,虽不才,却也想尽微薄之力。”挺身端起拜师酒:“尊使今日之恩,南归不敢或忘,今后定以师礼相待。” 阎璜一愣,他与月亡梓早有默契,这个徒弟是说什么都不会收的,只是没料到月南归竟会这般配合。 他眉头微皱又松开,俯身将月南归扶起来:“能有此仁心,可谓不负血脉。昨非。” 阎璜身后的侍从昨非听闻主人召唤,上前奉上手中长盒,阎璜将其打开,只见一盏琉璃明灯,周身光芒流转,他看着月南归微微一笑:“冥月南归,日出之兆;此物名唤晴明,合该与你相配。你我虽无师徒缘分,但我忝为点灵之人,便将此物赠你赏玩吧。” 碧色琉璃铸成曲水流云飞檐塔,悬在长长的同色琉璃柄上,众人只觉光芒一闪,淡淡的昙香散开,长柄上一朵昙花印中赫然刻着龙飞凤舞的“晴明”二字。 月南归一愣,赶紧跪下行礼:“帝君万安。” 众人回过神来,哗啦啦的全都跪了下来,“帝君万安!” 帝君亲笔赐名留印,别说是一盏精美琉璃灯,便是一块乌黑的石头,也得跪下接好。 待到光芒再次隐入乌木长盒,众人方起身来。月南归接过晴明灯,谢过阎璜。至此礼也行了,物也赠了,台旁礼官再无推脱,战战兢兢的喊了礼毕。 月亡梓端着酒杯,朗声笑道:“南归心怀天下,当为鬼域表率。” 言罢看向月艼:“南归现为世子,按规矩该入玉书宫了,父亲意下如何?” 事已至此,多言无用,月艼早已换上笑脸,与鬼主举杯忽敬:“自是祖制为尊。” 月亡梓一笑,起身向众人道:“今日大喜,让我们共饮此杯,为南归、为月府、为鬼域贺。” 觥筹交错,喜乐相融,层层刀光剑影,就这么消散在众人的推杯换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