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军,第一宿营地。 夜,微澜,淅淅沥沥倾下的小雨,如细腻绵丝般纷纷扰扰缠在黄土地面上,贴地润起一层薄薄的如轻纱烟罗般缥缈的雨雾。山谷中的林间空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色营帐被绵延扎起,湿漉漉的旌旗肆意翻卷,于旋风中或远或近,尖锐地,不时发出出人意料的啪啪响声。 吃过晚饭,梅长苏回到寝帐,见帐内已燃起了灯,朦胧至极的光晕,将这简陋的一隅衬得份外温暖安宁。莞尔一笑,他缓慢又熟练至极地脱下轻薄的银色甲胄和战袍,三两下叠好,双手将尚沾着淡淡体温的它们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榻上,浅呼慢吸间,淡若柳丝的笑已跃上飘逸俊美的脸。他慢慢地挨着甲胄坐下,任柔和的点点烛光,从一侧渐渐投入如玉的颜还有清雅的眼,直映得眸底星光璀璨。而几点摇曳的光,更若是沉入了银河的流星,为黑若曜石的眸添着叹为观止的清和与生动。缓缓抬起修长的手指,他以三指抚在甲胄上珍惜地轻触,仿佛怕将它们碰碎了似的,十分专注地,轻轻摩挲。如此过了足足约有半柱香的功夫,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将甲胄和战袍包入旁侧早已备好的与战袍相同质地的包袱皮,十指轻动,悉心又熟练地扎好。后迅速换上天青色的轻暖丝绵锦缎劲装。长身而起,准备移步至蒙挚的大帐中小坐。出帐,一股带着泥土的水汽顿时扑面袭来,清冷,却使他精神一爽。 入帐,简单行礼后,他与蒙挚并未客套,开门见山地讨论起军务,只是不一会儿便正巧有军士入内将信陵之困禀报,好在很快他们即商讨好了应对之策,且部署完毕。看看这里挺暖和,时间又尚早,林殊也未急着回帐歇息,而是绕过熊熊燃烧的火束,顺手提起书案旁的油灯,径直走至大帐一侧,一手举着灯台,就着并不算明亮的油灯,对着展开的地图再次细细参详。看到他如此地专心,蒙挚也不想打扰,只是一时无事,于是就背着手在帐中慢慢地踱步。可是刚过了一小会儿,他却仿佛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地,暗中望了林殊好几眼,可仍是不好意思打扰,只是不知不觉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还微微地旋起了眉头。 “蒙大哥?”林殊清逸地转回过身,清贵出尘的眸清辉熠熠,投来温和询问的目光。 “其实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就是,还在琢磨着信陵。”见他主动问,蒙挚这才憨厚地一笑,走近几步,凑近了一些:“我就是在想啊,就算你适才想出的计谋可行。可是你刚才也说了,要最终收复信陵,大军仍是必过卧虎岭,此峡谷虽然还算宽阔,可是中间却是大河,并无河滩,平时也只能是靠两旁的栈道才能够通行。而敌军在攻占卧虎岭之后,为切断信陵与我大梁其他地方的联系,堵截我军来攻,必定会大肆毁坏栈道。就算那时我军已经从外围消减了敌军的防御力量,可是重修栈道始终要三个月以上的时间。这样算起来五个月就过去了,大渝想必已在信陵站稳了脚跟,这样说来,之前个把月的拖延岂非已没有了意义?” “这个嘛。”林殊本欲回答,可眸光一跳望他一眼,却又戛然止住。心内想着不如让蒙大哥自己先试着琢磨琢磨?想要学习战事嘛,多动动脑子思考总是好的,于是乎,青年监军只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便暖笑着闭口不言。只不过他的这个表情变化,憨厚耿直的蒙挚是一点儿也没有捕捉到,仍旧保持着双眼十分迷茫地对着他殷切直望,且懵懵地挠着下巴。 “报,言阙言侯爷携蔺先生在营外求见。”一名军士风风火火地步入,顷刻间即单膝跪地行军礼。 “言侯?”蒙挚的阔目与林殊对视一眼马上扬手吩咐:“快请。” 片刻后,被领入军帐中的人却是三个,均自袍角尽湿,风尘仆仆。而这三个人自然就是言阕,蔺翔和蔺晨。 “众位怎么来了?还是这鬼天气!”望向器宇不凡的两位长辈,主帅蒙挚急忙从大帐一侧迎出几步,过来与大家彼此见礼:“敢问这位是?” “这是家父,有要事商议烦请摈退左右。”俊逸翩然的蔺晨,长袖略展,率先弯腰恭敬一礼,此番介绍,难得的语气正式恭敬。 “都赶快先过来烤烤火吧。”互礼过后,蒙挚一边说话,一边做出军中惯常的暗语手势。见状,刚刚引领三位入帐,且负责帐前守卫的几名军士一齐行礼退出。林殊也欠身行礼,正欲退下,却被蒙挚挥手示意留下。 “原来是蔺阁主。”等所有军士退出,蒙挚再次抱拳迎了上去。蔺翔亦复又垂眸端正回礼,却旋即就转过头来望向正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侍立的林殊:“与贤侄多年未见,可否允老夫切脉一探呢?” 林殊立时低头恭敬地浅行一礼。蒙挚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阁主蔺翔便也不再客气,一展袍袖与林殊一起走向旁边的平台上疏淡对坐。蔺翔本武功奇高,入得帐来,不用烤火,湿气即从身上袅袅蒸腾,坐在一隅,此刻竟宛若被仙气环绕一般,不禁令人叹为观止。 “让您费心了。”坐定后,林殊一手将对侧衣袖挽起,另一手平出,低头恭敬地伸出有几分纤细的手腕。蔺翔不言,只垂目,十分用心地将手指缓缓搭向他的手腕。帐中霎时静可听针,身在其中的每个人都自屏息敛气,十分专注地陪伴着这一医一患。 这脉足足诊了约有一炷香时间。阁主蔺翔才默然收手。洞穿世事的眸光再次抬起,定定观察着林殊的气色。半晌,却只望见林殊一直略带忐忑地垂着头,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今被当场擒住,表现得十分心虚,倒也呆萌有趣。 “还可以,还不错。看来最近你没有给他瞎治。”收好暗中奔腾着的诙谐的心,阁主蔺翔风淡云轻地缓缓转头瞟一眼难得肃然直立的蔺晨,语音淳而清冽。 “爹,您......您这是夸我啊。”适才还显得端然正色的蔺少阁主竟顿时嘴角上翘,满脸的笑纹,似乎遇到了天大的意外和惊喜。不得不说,看来从小到大,大概他甚少能被夸奖。只是,一侧少阁主还自沉浸在自我陶醉的遐想之中,而另一侧,蔺阁主却早已转回过头将他彻底忽略。 “不知两位长辈雨夜来访的来意是?”林殊长身而起,复又分别向着两位长辈浅行一礼,眸光清雅,倒也开门见山。 “冰续丹你恐怕吃不成了。药已然送走了。”眸光依旧若暖暖清澈的平湖,蔺阁主淡然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也已然回应得如此直白和彻底。 “什么,什么冰续丹?”蒙挚大声重复一句,满脸的懵懂疑问。蔺晨忙从烤火的火焰边倒退着几步撤身,小步凑到他的旁边,低声向他大略解释一番。只是还未等到将前因后果全部听完,蒙挚便太阳穴突跳,两指擎出,闷声大吼;“你,你,你,你!”他向前一步,颤着手指,不偏不倚地指向林殊的鼻子,明显已被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倒是一直在大家身后,此刻正一边烤着火,似乎已被暂时忽略的言候,沉声适时且不紧不慢地冷冷飞过几句: “小殊,陛下的命现下在你的手里。这次是一命换一命,你,还打算怎么劝我?”他缓缓抬起的眸光清朗温和,容色清淡,却是不容置疑地坚如玄铁:“我今日只想再问你一次两年前的那句话:他,难道不该死吗?” “那么景琰呢,二位有没有想过他。在有能力的时候,一旦发现对方是威胁,就立即去做一些伤害别人的事情,如此行事和陛下又有何区别?” 林殊分别冲几位长辈浅施一礼,上前几步,语音不躁不急,似盈满旷古山林间的清冽之气,面色出奇地从容清淡:“骨肉亲情,陛下可以不顾念,可与他不一样的景琰又怎么能够不顾念呢?陛下毕竟是景琰的生身父亲,正因为如此,景琰才能够被立为太子。同样的,不管陛下是什么人,景琰便也只可念父子之情被动回应。很多的事情决不可只以简单的是非曲直而论。更何况要想开创一个不一样的朝野格局,那么从伊始,景琰的手上和心里都必须彻底干净。”与长辈们的激愤和咄人彻底不同,林殊仿佛早已料到了今时此境似的,此间容色不卑不亢,波澜不惊,眸色更仿若皓月清朗明润,却自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