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退一步说,她被天帝问罪时,大可理直气壮地为自己争辩。
魔尊断骨便是最有力的证据。只要她肯把故事编圆些,替自己找到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届时西海红龙就是秉承天命去化解浊气。拯救凡人,有如此大义在前,即便违抗天旨之罪不能全然豁免,也绝不至于被罚入归墟。
西海龙王之前又是气恼又是心疼,着急得过了头,反而有失理智。但现在看来,阿灼明明远没有到无计可施的地步,她也绝不是愿意吃哑巴亏的好性子。
可阿灼偏偏放任自己被推入绝境。
所以
“你早就算计好了。”
敖润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喃喃自语般低声道:“天帝降罪,龙族即便想要反抗也不能草率行事,所以你需要他出面,把罪名与刑罚都定下来,让敖氏再不能轻举妄动。阿灼,你做这一切是要拦住我们,你是自己心甘情愿,要入归墟”
难怪。
难怪天帝只派一个仙官也敢押送阿灼!因为他根本就知道,法力高强的西海红龙绝不会逃!
敖润死死盯着幺女,突然咬着牙抬手,看上去恨不能立时一个耳光甩到敖灼的面上,只是还不等旁人去拦,他却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这样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居然踩中了自己的衣角,生生将自己跌进冰冷的座椅里。
“夫君!”
“三弟三哥!”
西海龙王猛地一挥手挡开众人,一双眼睛里几乎要沁出血来:“敖灼,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
红龙看着生她养她的父亲,眼底似有片刻的光芒闪烁,但也就只有这片刻,她很快就平静下来,恭恭敬敬地再度俯首叩拜。
“敖灼降世至今,已历一千六百年,忝居公主之位,于四海尚无尺寸之功,却累及亲长为我牺牲,实在无地自容。”
方才众人忧心敖润,下意识便一拥而上了,南海龙后是与丈夫如出一辙的温和性情,不经意间便被落在了最后,此时便与敖灼离得最近。她听了小祖宗的话,受惊一般猝然回头望过来,神情里划过显而易见的错愕,似乎极为诧异她怎么会这么说或者该说,是震惊于阿灼什么时候连这个秘密都发现了
一千六百年前,他们救下阿灼,不管后来怎么被这小祖宗折腾,也未曾有过一日的后悔。但当初要将祖龙内丹融入阿灼丹田的时候,偏偏是西海龙王这个生身父亲最为迟疑。
祖龙与魔尊同葬归墟谷,二者真元缠斗不休,连强行剖出来的半颗龙珠都能掺杂着鸿蒙浊气,便可以想见这场无人可见的暗战有多激烈。他们若是取走了祖龙的内丹,天长日久,谁也不敢确定会对大局产生什么影响。
如果失去龙珠的始祖当真压制不住魔尊,不止四海敖氏,只怕整个三界都将大祸临头。
彼时的敖润凝视着命在旦夕的幺女,舍不得她刚刚出生就要夭折,甚至不能走出归墟谷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可他自知身上的重担,哪怕鸿蒙浊气只有一点外泄的可能,也不能为一己之私赌上天下苍生。
西海龙王也曾紧握着那半颗龙珠,双手不住颤抖。
而与他血脉相连的手足容许了他的私心。
西海双子的降生是整个龙族的意外之喜,但是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破壳而出的那一日,四海龙王联手在归墟谷设下了阵法,常年以自身龙珠补愈始祖遗骸,镇压魔尊浊气。
这也就是说,敖灼活了一千六百年,在这一千六百年里,她的父亲与叔伯每一日都在为她默默无闻地付出着。
他们甚至想过,若是哪一天局势恶劣到不可收拾了,那么,赌上他们四条老龙的内丹,说不定能勉勉强强换回一个阿灼,把她这个旭日初升般的龙主留给敖氏,让他们这些日薄西山的老家伙去赴死。
“养了阿灼这么些年,我都不记得给她善后了多少回。”
南海龙王还曾抚须而笑:“到时候,总得换她替我们收拾烂摊子了吧?”
而他们明明知道,从被种下祖龙内丹的那一刻起,敖灼想要活下来的代价,便是她终将惨淡收场。不管魔族是旧主复生还是新君出世,也不管她是死战而亡抑或还于始祖,敖灼这一生,都是早已注定的末路。
这些亲长明明早就应该猜到了结局,却还是不肯死心,于绝望之中寻觅着一点生机,一边倾尽所有地娇养她,一边拼上性命也想要保全她。
“亲恩深重,敖灼受之有愧。”
深深弯曲的脊梁下,传出西海红龙从容不迫的声音:“魔骨现世,引致归墟谷里残骸躁动,再不该烦劳长辈费神,我即将自行前往。再则敖灼三生有幸,承继祖龙内丹得以续命,又蒙亲长兄姐宠爱千载,早就心满意足。”
满室寂然无声,东海龙王终于睁开眼睛,垂目注视着他曾决意以命相换的小小红龙,双唇暗自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如今,敖灼已将龙珠里的浊气尽数度化,内丹圆满无垢,便该将这一身真元还归来处了。”
西海红龙起身,只字不提自己曾在岭山郡血战中龙珠受损,险些喝空了真君殿的灵药也只是让她能回西海见人了,中间花费了多少年,到如今才算修补完整。
敖灼只是双手交叠,抬至齐眉,神情是龙王龙后从未见过的肃穆,只有在第三次拜下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才掠过一点遥迢的怔忪,仿佛是被什么经年旧梦猝不及防间击中了心防。
可她的声音仍是平稳的:“今日便前来拜别。”
西海红龙在亲长的泪光与哽咽里叩首三拜,白衣委地,像是终于从枝头坠落的雪。
“未及报答生养之恩,是为不孝。此后不能看顾四海,是为不仁。敖氏因我一人蒙羞,是为不义。”
金尊玉贵的西海小公主跪在那儿,有条不紊地细数自己的罪状,如此情形,让八位亲长心疼得快要站立不住。西海龙后红着眼扑上来抱住幺女,敞开的怀抱像是围拢上来的羽翼,想要一力为她遮风挡雨。
敖灼一顿,未曾抬首,气息却似乎有瞬间的停滞。她陷入母后的臂弯,被这不管不顾的温暖逼得沉默半晌,才慢吞吞地补上最后一句:“如此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还请不要为敖灼伤心了。”
西海红龙霸道了一辈子,连最后的告别都这般不讲道理,唯我独尊。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