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的三月天已经生了蛾子,三五成群围着矮路灯扑腾打转,贴在焦黄的灯泡上汲取暖意。
孙玉斗今晚手气好,不论当地主还是农民都一手好牌,因为玩得大,一个小时赢了两万块。在场的都是拿普通工资的打工仔,几圈下来就没人敢和他玩了。
除了江易。
江易把散牌归拢,左手拇指按住,右手过牌,那牌像张张雪花片子,没重量般在他手里翻转。
孙玉斗赞赏:“有两手。”
江易:“从前帮九叔看过场子,洗得多就熟练了,孙哥还玩吗?”
孙玉斗:“玩个屁!一群没眼界的东西,输两个钱就跟死了亲娘一样,真扫兴!”
江易今晚输得最多,全程陪孙玉斗打下来,贴了一万多进去。他手里没钱,孙玉斗大手一挥让他写借条,十天内还清,超过十天按十三分利滚,跟高利贷也没什么区别了,可江易没多想,直接打了条。
他这样爽快,孙玉斗对他说不出的好感:“可惜了,你要不是跟了于水生,咱俩得多投缘啊。阿易,一会完事别走,孙哥请你喝酒,赢了你这么多钱我也怪不好意思的,今晚喝个痛快,再顺道带你去松松筋骨。”
江易:“去哪你说了算,不过账得我结,昨晚要不是孙哥照拂,我连霍先生的面都见不到。”
孙玉斗对他的话很受用,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宅子里出来人,走到江易身边咬耳朵,江易站起来:“孙哥,九叔和霍先生找,我进去一趟。”
双喜看他和孙玉斗玩得熟络,眼珠子瞪得老大,何通嘲弄地笑:“看了也白看,人家这叫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这种人才能扶摇直上,你当九爷的干儿子是人人都能当的?你这种嘴上没把门的根本别想。”
“双喜。”江易走到门口,忽然转身叫他。
双喜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那点心思又被发现了,他跑过去:“怎么了?”
“晚上我和孙玉斗去办点事,你替我送赵小姐回家。”
双喜低落地哦了声,小声说:“阿易,这次来辰嵩我怎么感觉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啊?那种人从前都是我去巴结的,你连瞥都懒得瞥,你现在这样,真不像我认识的阿易。”
江易平静地说:“人是会变的。”
*
乌玉媚和霍璋分坐长桌两头,于水生朝桌上倒了一箱筹码。
霍璋:“乌姨现在也玩上这个了?”
乌玉媚:“闲着干嘛呢,偶尔组几个局家里也能热闹点,从前都是阿志陪我玩,他出事以后我就懒怠碰了。”
她揉了揉肩:“最近纳鞋垫,膀子有些疼,既然是阿九提议的局,不如你俩玩吧,我和云今当个看客,就当热闹热闹了。”
刚才霍璋的一番话后场面僵持,乌玉媚提议不如玩几局牌放松下。霍璋应了,她自己却不来,把位置让给别人,可要霍璋冰释前嫌和于水生玩牌,也得问问他肯不肯。
于水生自顾自坐下:“炸金花,一个码十万。”
霍璋不说话,赵云今知他心里厌恶,她直起身,动了动站久酸麻的小腿:“我陪九爷玩吧。”
于水生眉须有些许老态的苍白,但一双眼依然锋利:“跟我玩?你算什么东西,配吗?”
赵云今露出一贯没心没肺的模样:“上午霍明芸在我面前说了句折损乌姨的话,我提醒她,三儿和情妇是近邻,她骂乌姨不是连我也骂进去了?”
“九爷问我是什么东西?要我说情妇和情夫根本是一样东西,我是小辈,您教育我该听着,但也别为了一时口舌之快伤着自己。从霍家的角度来看,我是霍璋的情妇,你是乌姨的情夫,算起来关系还要比你近一层呢。”
于水生冷哼:“从霍家的角度看?我和霍嵩拜把子的时候,你还活在你妈羊水里没出来。”
赵云今勾了堆筹码到面前:“那您大可找个老爷子清醒的时候去问问,看他如今还愿不愿意认您这结拜兄弟。”
于水生:“……”
他脸色沉了。
赵云今自己做了主,也不管他是否愿意,直接数了十个筹码丢出去,撞得赌桌壁嗒嗒响。
十个筹码,一百万。
于水生:“上来就玩这么大,现在的年轻人别的不会,倒是挺狂。”
赵云今扬了扬墨蓝底色上勾勒着精致蔷薇花蔓的指甲,娇声娇气说:“刚做的指甲,怕折,不如九爷请个人来发牌吧。”
……
江易被人叫了进来。
“小时候阿易的母亲把他托付给我,虽然别人都说他是我干儿子,但我在他身上花的心思还真不多。找别人来发牌也怕你们多心,阿易现在给霍璋办事,就是二房的人,公平。如果你不认他来发牌,自己去找一个。”
赵云今倒没不认,含情脉脉看着他:“阿易,你要好好发牌啊,让我输钱了,我可是会不开心的。”
江易平静地说:“输赢不归我管,我只负责发牌,如果赵小姐害怕输钱,就别上赌桌。”
他将牌归拢,过牌娴熟,每张牌都打乱岔开,隔得清楚明白。
他请赵云今和于水生分别启牌,从上面抽走一小半,剩下的牌从最上的一张起,每人三张,总共发了六张。
牌桌的规矩一样不落,一样不少。
赵云今开第一张牌,红桃A。
于水生第一张牌,梅花9。
赵云今笑了,甜得人心腻:“看来我运气不错。”
她又勾了几个筹码,数也不数推出去:“加码。”
于水生闭眸:“跟。”
第二张牌,赵云今方片J,于水生红桃6。
“九爷,这局怎么看都该是我赢啊。”赵云今手背抵着下巴,“我继续加,您跟吗?”
她明目张胆挑衅,于水生面不改色:“三张牌还没开完,话别说太早。”
第三张,赵云今黑桃K,于水生红桃9。
梅花9、红桃6、红桃9,于水生出了个对子,赵云今的牌再大,打出去的筹码也成了水漂。
赵云今歪着脑袋:“阿易,你是不是在针对我?”
江易:“赵小姐,牌是你亲手启的,如果不信任我,就换个人来发牌。”
赵云今:“我说说而已,你是我的司机,我当然信你。”
于水生耷拉着眼皮,嘲讽:“输了怪你自己运气不好,还能赖发牌人?年轻人别太躁,长的日子还在后头。”
她一局输了两百万,霍璋嘴角的斯文依然挂得住:“九叔说得是,今晚还长,你慢慢玩。”
可赵云今的好运似乎截止于她翻出红桃A的那一刻,玩了十局,赵云今输了十局,手气极其背。不出一会儿,筹码全部堆到于水生面前,一千万打出去连个响都没听到。
于水生:“输光了,你还要玩?”
赵云今依然笑吟吟的,仿佛笑容生来就是她脸上的保护色:“筹码输光了还有别的,九爷,不如咱们玩点大的吧。”
“你想赌什么?”
“九爷今晚的目的不是玩牌,赌什么该您来说。”
于水生与她对视,眼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长了双漂亮的桃花眼。她眸子澄澈,其间流淌着清澈水波,但就是这样一双眼,叫他看不透。
“我说?我说赌小东山。”于水生凑近,“你敢吗?”
“我输,小东山和这一千万原物奉还,你输,让霍璋放弃小东山。”
赵云今毫不避讳他的目光:“小东山本来就是霍璋的,凭什么作为你的筹码?不如这样,如果你输,三天之内,我要一千万,和所有人离开小东山。”
于水生问:“你做得了主?”
赵云今撒娇:“那就要看霍先生让不让我做这个主了。”
霍璋没说话,他在思索,过了会,他说:“可以。”
乌玉媚温柔地说:“就按云今说得办吧。”
一条长桌,两头的人各怀鬼胎。
于水生打量桌上的纸牌,赵云今慵懒地玩着手里仅剩的最后一颗筹码。
赌约签了字过了手印,江易忽然开口:“这局我发不了。”
赌注太大,不管谁赢,输得一方都会怨怼,聪明人不会插手这件事。
于水生:“你发,人各有命,输赢与你无关。”
江易这才洗了牌,依旧老规矩,一摞牌赵云今启一部分,于水生再启一部分,剩在手里只有薄薄几张。
于水生翻牌看了眼,嘴角不易察觉露了丝笑。赵云今却像无所谓似的,牌掀也不掀,她不动手,让江易替她翻,江易一连翻出两张2,2在炸金花里是最小的牌,但好歹是个对子,多少有些威力,只要于水生手中的牌安分规矩,她这局胜算很大。
于水生也翻开两张,一张方片3,一张方片4。
“九爷,你要输了。”赵云今瞥了眼牌面,“我是对子。”
于水生冷笑:“我说过,年轻人别太躁,来日方长。”
江易伸手去翻赵云今最后一张牌。
他垂着眼睫,顶灯白炽的光投下,在他侧脸打出一道冷峻的阴影。
“既然九爷这么自信,不如再玩得刺激点。”赵云今唇红齿白,微微眯起眼睛讨好的笑容,看起来像只无害的兔子,但如果真把她当成兔子,估计连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我要加码。”她说,“除了小东山,我还要三房在城南所有的经销商和厂房,霍璋回了西河,从头再来也麻烦,既然有现成的,不用白不用。”
于水生眯眼:“胃口倒不小,你拿什么跟我赌?”
赵云今:“那就看九爷想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