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流照,琼枝玉影,宝光玉辉,如梦似幻。抱长琴,嫦娥转入冥冰玉树林深处。 玉树林中,幻影幢幢。美人画皮,妖魔鬼怪,世间万千诱惑,轮番上演。嫦娥目不染尘,视而不见。 雪骤紧,模糊了嫦娥的视线,玉树隐没在风雪中,种种幻象也消散不见。嫦娥总是怀疑,这里的一切连玉树也假的。 忽而云开雪霁。透雪晶莹,亭亭玉立,冰为干玉为枝,层层叠叠,细细碎碎,霜花为叶,仰而弥高,顶天立地,好一棵接天玉树。这么高大的玉树,嫦娥平生未见,她正诧异不已。紧接着,又是一阵弥漫寒烟。那烟雾中,一冷冽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手抚在玉树之上,凄然道。 “母不以我为子,妹不以我为兄……天地之间,留我到底何用?既不能象一个凡人那样享受天伦之乐,也不能象一个妖魔那样肆意妄为……仙子,我这种人,活着,原本便是一场天大的笑话而已……” 忽而起风,玉树上的霜花叶落下,叮叮作响,如泣如咽。 “杨戬。”嫦娥失声惊呼,单手抱琴,举袖挥开烟雾,她想看看他。 烟消云散,那人清晰地展露在她面前,嫦娥欣喜如狂,是她在朝堂上无数次仰望过的黑氅银甲,那如疏星般的冷眸,那淡如流云始终从容自若的神采,与她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此刻,他嘴角上扬,双眼含笑,眉眼间温柔无限,一丝惊喜,一丝感慨:“蛾子,你来了。” 他春风般的笑容,如记忆中后羿重叠,正是她最爱的模样,嫦娥不再犹豫,大步奔向他。 见嫦娥过来,他张开怀抱,嫦娥正好落入他的怀里。久别重逢,无限喜悦,双方都紧紧地抱着彼此。 “杨戬。”嫦娥侧身靠在他怀里,轻声唤道。明知是冥冰玉树林的幻影,也放纵自己沉沦一次。 “你终于认出来了。”他一手揽着嫦娥,另一只手五指穿过嫦娥的黑发,轻轻梳理着,怅然若失道。 “对不起。”嫦娥闭闭眼睛,任清泪长流。 他低头凝望嫦娥,看她默默地流着眼泪,神态寂寞清冷。如他往常望月所见那般,咫尺天涯,不可触碰。他抬头望玉树,轻轻地叹了口气,既沉沦幻境,又保持清醒,这是嫦娥。 “蛾子,你为什么要忘记?”他问出心里藏了一千多年的疑惑。 嫦娥一惊,猛地一退,离了他的怀抱,摇摇头,迷惘道:“没有。”怎么会忘记呢?他变成后羿的那三个月的点点滴滴,这些年嫦娥已经回忆过无数遍,不用说。就算是后来,他作为杨戬做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毕竟那些事不是“人神共愤”就是惊天动地,她想不记住都难。 “你还是没想起来?”目光幽邃,他失望一叹。 追溯记忆,是有一片空白的,与后羿如何相识,如何相知,如何相爱,甚至如何成婚,她都是记不起的。只记得,某天,她突然醒来,忘记了过去,后羿告诉她,她是他的妻,他的挚爱,是他苦苦追寻了几十年的人。她亦深爱他,为了他,她不惜舍弃月宫仙子的身份,陪同他被贬下凡,惟愿与他长相厮守。 很奇怪,她便那么信了,不疑有他,一心一意地做了他的妻子。他们如同人间普通夫妻一样过起了日子,相敬如宾。 …… 瑶姬说她忘了她,杨戬也说她忘了。嫦娥开始动摇,她忘记了一些十分重要的事。 “告诉我,是什么事?”嫦娥颤声问道。 “知道了又怎样?你还是从未在意过我。”他背对嫦娥,苦笑道。“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你爱的一直是后羿,可笑我杨戬,一直自欺欺人,聊以□□。”杨戬疲惫不堪道。 想起曾经,她对杨戬如何冰冷,如何仇恨,如何厌恶,如何不屑。或许,没有后羿的皮囊,没有她的一厢情愿,真正的杨戬,她是爱不上的。嫦娥惨然道:“也许,你是对的。” “果然。”杨戬转身,冷冷地看着嫦娥。 “后羿,我并不爱他。”嫦娥背过身,望着无边的冰雪,自嘲一笑。 “我不信。”杨戬冷哂。 “难道你忘了?”杨戬抓嫦娥的肩,让她转过来,直视他的眼睛。 “此生非你不可。不是你许给后羿的吗?”可笑,他竟然当了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等她归来,实现当年承诺。 “当日,全城的见证下,你不是那样郑重地嫁给他,与他结发为夫妻吗?言之凿凿,你不是向他许下白头之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难道,那些都是假的。” 对嫦娥来说,那只是个仪式,用来告诉后羿,她爱他。可对于他,却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从此为她紧锁心门,她便就是他的妻,今生的唯一。他给她的承诺,亦是此生不渝。太可笑了,明知道那只是一个梦,还在期待她会负责,会回来圆满他的梦。 “没错。都是我许下的,也都是真心实意的。”嫦娥正面杨戬,坦然道。 “那你还敢说……不爱他?”杨戬道。 “那时,他还是后羿吗?”嫦娥哑然失笑道。 杨戬愣了一下,那些誓言,都是嫦娥对着他许下的。随即转念一想,杨戬又忿忿不平起来,继续针锋相对道:“但,在你心里,他就是后羿。” 无言良久,嫦娥只得说:“至少,为了长生药舍弃我的后羿,我是绝对不爱的。” 接着,嫦娥挣开他,苍凉一笑:“我不过是个弃妇,千年来,我所坚信不疑的爱情,可笑至极。” …… 踌躇良久,杨戬又问她:“嫦娥,如今,你还会拒绝那个人吗?” “我不知道。”嫦娥摇摇头,疲惫不堪道。 “仙子,你还嫌弃杨戬吗?”杨戬落寞一笑道。 闻言,嫦娥脸色大变。当日,沉香的话是怎么说的呢? “嫦娥,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不过是个爱慕虚荣的世俗女人。我舅舅是司法天神,权势中天时,你因舅舅的倾心而骄傲。而当他失势,流落凡间,乞丐可欺,狼狈不堪时,你却厌烦他,视他对你的千年相思为奇耻大辱。 在竹屋里,每次,你见姨母对舅舅照料得无微不至,脸色都不好,好几次甚至当场离席。你心里怕被我舅舅连累,要天长地久照顾一个废人。但四姨母爱我舅舅,她心甘情愿。你被彻底比下去了,所以你才那么愤怒。 当初会喜欢上后羿,也是因为后羿是英雄,又是一个喜欢你的英雄,这满足了你虚荣心。嫦娥只爱你自己,你的所谓的爱情自私至极。你根本配不上我的舅舅。” 沉香义愤填膺地指责着她,站在玉树下的她木然地听着,她分辨不出当时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只记得那天的广寒宫真冷,冷得心都麻木了。那天后,她每日消沉醉酒,醉了就弹琴跳舞,再也没去看过杨戬,也不再管外面的人是如何看待她的。 “既然你那么想,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嫦娥背过身,抬头望玉树,努力把泪水逼回去,强装冷酷道。“世俗虚荣的嫦娥,他看得起吗?” …… 杨戬吃惊道:“娥子,我没有那个意思。看了你一千年,我还有天眼,你的品性我还能不了解吗? 只是我一直希望你能理解我。可是你始终没有,我真的很失望。” 嫦娥转身,面对杨戬,苦笑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人都不在了,早就追悔莫及了。 “没有意义?”杨戬不敢相信,不甘地质问嫦娥。“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 嫦娥眼里泪光闪过,苦涩道:“嫦娥一次次,以言语之利,诛他之心。嫦娥伤杨戬甚深,若能抵消,嫦娥愿以百倍偿还。” 说完,嫦娥盘坐于玉树之下,置梧桐木琴于膝。闭上眼睛,嫦娥凭空,轻拢慢捻抹复挑,悠远空灵,连绵不绝的琴声响起,随心就是一曲《幽兰操》。渐入佳境,嫦娥心喜,这琴的音色,比她想象的还好。 试琴结束,嫦娥变换指法,另起一曲,曲声幽噎,悲凉至极。曲为古曲《素女》,可配五柳先生之赋,《闲情赋》。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曲未弹完,嫦娥手一僵,琴声终是断了。既然断了,嫦娥亦无心再续。 余音未绝,又有琴音响起,正好接上。 嫦娥诧异回神。原来,他靠在她身后,把她整个人环抱在怀,手指在琴上,轻挑几下,作弹琴状,琴声悲凉依旧。 见嫦娥回头看他,他对她微微一笑,低声吟唱:“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然后,他低下头,欲啄嫦娥的樱唇。嫦娥偏头躲开,他只好落吻于嫦娥面颊。 “你怎么还在?”嫦娥奇怪道。“明明我已经静心摒除杂念。” “娥子,你还想让我去哪里?”美人近在眼前,他也不客气,捉住她的耳垂,用牙齿轻轻啃咬。 “你不是幻影,你是谁?”陌生的亲昵,让嫦娥悚然一惊,使力把他推开,以长绫为武器,作防备状。 “怎么?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刚才是谁说,愿意百倍偿还我来着?”他调笑嫦娥道。 “我不信,你不是他。”嫦娥断然道。 他从雪地上爬起来,拍拍沾在身上的白雪,然后苦恼道:“向你证明我的身份,的确有些难度。”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抚掌道:“莲灯是我用本命真元练过的,除了我,没有人能使用。你把它拿出来一试便知。” 嫦娥怀疑地看了他数眼,最终还是把莲灯交给了他。如他所说,白玉莲灯只有杨戬才能使用,即使知道了使用口诀也无用,其他人拿着也只是盏废灯。再说,嫦娥评估过他的实力,他只是一介游灵,没有肉身,而且很虚弱,徘徊在消散的边缘。嫦娥只要略施法术,就能把他驱散。 莲灯一到他手上,五彩光华更盛。他手捧莲灯,默念法诀,莲灯由实化虚,化成一朵白色光莲,与他融为一体。紧接着,变故突生,他周身暗紫色的光晕流转,与白光相互排斥,不相融合。他痛苦咬牙,赶紧又把莲灯化为实形,脱离他的灵体,掉落在雪地之上。 他一踉跄,跌坐在雪中,大汗淋漓,灵体虚弱不堪,几欲消散。 嫦娥过去,抵掌于他后背,度了许多月华灵气过去,助他稳固灵体。好一会儿,他终于平息,就地盘腿打坐,功法运转几轮,才恢复元气。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杨戬收功。见嫦娥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不由得面色一僵,尴尬道:“意外。” 嫦娥点点头,看了眼倒在雪地里的莲灯,示意杨戬道:“不介意你再试一次。” 杨戬讪笑,顺手拾起莲灯交到嫦娥手里。“娥子,先收着。” 嫦娥接过莲灯放好,道:“我会对所有人说,你就是杨戬。” “蛾子,你还是不信我。”杨戬沮丧道。 嫦娥认真地看了看面前的人,举手投足,与记忆中的杨戬真的别无二致。他还知道,她与后羿最后三个月发生的许多事。有许多理由,说得服嫦娥信他。可是,他无法证明他的身份,他的身上还有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比如,他生命的本元,被三界视为是最阴暗最肮脏之物,原罪。这也是莲灯排斥他,不被他使用的原因,不论是碧莲灯,还是白莲灯,都只有仁慈的法力能驱使他们。如今,来自于恨与怨的法力,无法被莲灯认可。这点,水镜中,女娲说得清清楚楚。 还有,他并没有二郎神的标志,天眼。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并不是嫦娥所熟悉的那个二郎神。 因此,杨戬问她信不信他,嫦娥的答案依旧是不知道。 沉默半天,嫦娥只道:“至少,哪吒和东海四公主有救了。” 杨戬面色一凝,肃然道:“前尘往事,于我已是过眼云烟,我并不想见到他们,或是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 说完,他特地看了嫦娥一眼,这番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欲盖弥彰,嫦娥该更不相信他了吧! 然而,嫦娥的眼神,越发晦暗不明,心思丝毫不露。杨戬难以探知她的想法,心里更加忐忑。 杨戬看她,嫦娥亦回望过去。嫦娥的眼神向来空明,不染纤尘。而杨戬的眼神一向深邃如海,寂寥如星,似藏了千千万万的话语,欲诉无门。 害怕,狼狈的,他竟然退缩,埋下了头,透露出一点自卑的味道。这是嫦娥很熟悉的,有时感觉到他在看她,嫦娥会好奇地回望。可是,他总是回避她的视线,故作若无其事,每次弄得嫦娥都感觉是在自作多情。慢慢地,嫦娥便再也不看他了。 他看他的,她做好自己便是。数年来,借月寄怀的人,层出不穷,或深情,或思慕,或幽怨,嫦娥早就已经习惯了。他们看的又不是她,而是他们心里的月儿,沐浴的也是他们心里的那片月光,和她一点关联也没有。 感怀身世,她愿意洒下月光,守候这些幽情别怨。但也常感寂寞,她也曾是某人的心里的那片月光啊!可是那人不在了,纵使黄泉碧落,甚至是午夜梦回之时,也追踪不到。 嫦娥突然想问问对面那人,她还是他的月光吗?但理智和经验又告诉嫦娥,不可轻信。 若他真是杨戬,他不愿以如此模样出现在他家人朋友面前,合情合理。 若他不是杨戬,他便是怕被瑶姬三圣母拆穿身份。 什么话也说不出,嫦娥只好转身背对他。她心里承认了一半,另一半还在挣扎。 “总是会有别的办法。”心思又回到龙四,哪吒身上,沉默了小会儿,嫦娥叹道。 “抱歉。”杨戬上前一步,从身后轻拥嫦娥,把整个身体偎依在嫦娥身上。 嫦娥身体一僵,并没有急着推开他,只是问:“对你很有裨益吗?” 他把嫦娥缠得更紧,无比惬意道:“恶业化身的我,借月光修炼,再好不过了。你不知道,我甚至愿意成为你的一件衣服,只求与你片刻不离。” 眼里闪过一丝光彩,嫦娥垂下手,没有推开他。跟从自己的心,去相信一次。嫦娥这样对自己说。 …… “这样的我,一定很惹你生厌吧!”杨戬抚摸着嫦娥的秀发,兀自叹息。“刚才会帮我,也只是因为我对你有利用价值。” 嫦娥心里一酸,正色道:“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本来就与身份没有关系。不管是什么身份,我相信,你就是你,不会改变。” “是吗?”杨戬出神,小心紧张道:“蛾子,你可是信我了。” “是的,嫦娥确信,那个铁骨铮铮,顶天立地,胸怀三界,仁爱众生的杨戬回来了。”嫦娥转身,用无比明亮,无比坚定的的双眸望着他道。 杨戬欲言又止,失言良久。突然转身,落寞道。“可惜,世人总是以身份地位来论好坏高低。” 如今,嫦娥再看杨戬,心如刀绞。杨戬如此孤高清傲之人,竟甘心堕为恶业,彻底到连莲灯都无法认同。这比永世无存,更难以让他忍受吧!被逼到如此地步,杨戬在封神台到底遭遇了些什么? 仍由如此下去吗?绝不!嫦娥在心里呐喊。心中平生一股愤怒,从未有过的愤怒,愤怒这天道的不公。 “我要回瑶池,你去吗?”嫦娥压下心事,打断他问。 杨戬重新拥嫦娥入怀,嗅着嫦娥淡淡的发香,央求道:“你陪我,就留在广寒宫。就我们两个人,什么都不管了好不好?” 嫦娥望了眼,碧海青天,没有回答杨戬。杨戬却从嫦娥久违执拗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瑶池,我自是不去。”最终,杨戬只得叹息一声。他放开了嫦娥,离她好几步远站着,保持好距离,也不再看她。 嫦娥看杨戬,只觉得陌生,低低叹息一句,杨戬是杨戬,嫦娥是嫦娥,两个人其实并不相熟,嫦娥亦后退一步。 嫦娥抬头,正好与杨戬投来的视线相对,不敢停留,立马移开,决然转身。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语气清冷而平静,姿态傲然,尽力保持最后一丝体面。 “好。”长久的沉默,尘埃终是落定。 一个“好”字,结束了嫦娥油炸般的煎熬,取而代之的是心里巨大的怎么也填不满的空落感。嫦娥强忍泪意,拾步离开。 后羿也好,杨戬也罢,她的爱情终是死了。 “嫦娥。”杨戬又叫住她,淡淡道:“必须每天回来一次,可别忘了。不然……” “不然?”嫦娥不解地问。 “你就见不到我了。”杨戬忧伤淡淡道。 嫦娥默然点头,杨戬这是提醒她,救不救哪吒和四公主,还在于他。 这么快就攥她一个把柄么?不愧是前司法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