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是一月末,一抹愁云惨淡的意味划过不太明朗的夜,嘉禾晚间多喝了几口茶,睡不着,她的母妃不过一介低微医女,去的又早,所以她也一直不太受宠,皇兄只当养着只可有可无的猫猫狗狗,不过于她,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身为宫中小公主,小宫女,小黄门,还有巡防的侍卫,都同她关系很好。 她绕过吃酒吃得醉醺醺的守夜奶母,被外头的寒风吹得一个激灵,微弱的月光很是迷茫,投在沉黑的夜色中,仿佛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走到一林盛放的梅花边,嘉禾被夜里的凉意激得又是一阵哆嗦,远远却见一队侍卫押送着一排衣衫褴褛的人走过,那群人形容可怜,脚上拷着粗重的铁链,十人一组,有人走快了,走慢了,都会让剩下的人跌倒,嘉禾一时怜悯,冲破这浓浓的暗夜,问:“这些是甚人?” 领头的侍卫长认出她来,刚想给她行礼,却见她已跑向队里头那个小白脸去了。 侍卫长恨恨地提着盏丝帛缚面的灯笼,将蒙昧晕黄的灯光递给嘉禾,“哼,又是这小子,就他事多,不过都是些罪奴,公主殿下还是不要妨碍公务了,让侍卫队送公主回去?” 嘉禾就着灯光看着已经迷迷糊糊的那个人,那人虽蓬头垢面,却唇红齿白,清辉笔挺,也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竟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就是那清冷的月都不及。他薄唇紧抿,但嘴唇干涸发白又发紫,嘉禾摸摸他的额头,发烧得厉害。 侍卫长不太耐烦地看着嘉禾:“小殿下可不好一直在外待着罢?这等罪奴身份低贱,熬得过就熬,熬不过就只有死路一条,又没甚好稀罕的。” 嘉禾探探那少年的鼻息和脉搏,只觉得微弱无比,急得话都说不出来,又看看旁边被一起拴着的,冻得浑身发抖的罪奴们,心中很是怜悯。 “罪奴也是人,侍卫长连碗热粥都不能给他们?”嘉禾仔细打量下这群人,都不似大奸大恶之人,看起来还都是文文气气的。 侍卫长大笑:“殿下太会说笑了,罪奴就是蝼蚁,生死随命,不过是群下贱胚子,司琴会棋的,才得长公主殿下求情宽恕,不然陛下会轻易放过?” 嘉禾咬咬唇,“你不给他们吃热粥,我就留在这儿不走,冻坏了就说是你把我拐出来的。” 侍卫长轻蔑地一笑:“小的叫一声殿下,殿下倒是受用,这番话真是好没道理。”说着一挥手中皮鞭,吓得嘉禾腿肚子一软。 “走!误了时辰,都要掉脑袋。” 嘉禾见那少年又被推搡着起来,脸色通红,疾步冲到侍卫长面前,大声道:“我的确不是长公主殿下。”见侍卫长果不其然地给了她一个“你挺有自知之明”的表情。 “但我皇姐最讨厌以下犯上之人,我明日去求她,说你欺负我,我虽不够份量,难道我皇姐也不够?” 都引之睁开迷茫的双眼,惊散了浓浓的梅花香,夜风太急,他感觉有人扶着他的头,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着刚好入口的热粥,身体仿佛春回大地,有些回暖。 他止不住地哑声问:“你是?” 他见她笑了笑,道:“你醒了,叫我小禾罢,我就是个普通宫女。” 不知何时,都引之开始时来运转,他自九岁就被拘禁在囚狱中,只因他的姓氏,他的父辈。可他十四岁这年,皇帝给了他琴师的身份,在几乎绝望的时刻,她的明朗笑容,照亮了他的整个世界。 几年时光,皇帝开始不再忌惮他,准许他宫中行走。而那个时而来给予他慰藉的少女,也还是神出鬼没,不知何时便会冒出来,却无人知晓她的身份。若不是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都引之直想将她当作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尔后很久,都引之找不见她,只当她是化作蝴蝶飞走了,皇帝对他彻底放心,又放出风声让都家来认他,广玉公主的驸马爷与他结成忘年之交,一切都在昭示着:都家可以靠他重回名门望族地位。 可午夜梦回,那名叫小禾的姑娘,他并不知道她在何处,或许是宫女的命若蜉蝣?这样一想,他自己后怕起来。 他终于再见到她时,是在皇帝邀乌羌的达瓦公主进宫饮宴之时,皇帝并不好色,对于鲜花般绽放的达瓦公主也是有礼。他在皇帝身旁看到身披绫罗绸缎的她,心中一波难平,一波又起。 喜的是他再次看到了她,鲜活的,纯真的少女,且她并不是被皇帝收入了宫中。忧的是云泥有别,她和他,注定无缘无份。 2) 赤红的大屋门窗紧闭,广玉公主同驸马吴建璋对坐饮茶,广玉公主捻着手中几张薄薄的信纸,不耐烦地揉揉额头,“我早说这丫头不对劲,偏生得你觉得并无大碍。” 吴建璋接过广玉公主悠悠晃动的那两张薄纸,“引之为人正直,做事极有分寸,哪里会是勾引铃兰之人呢?” 广玉公主见吴建璋浑不在意,抢过信纸念道:“十月初三,铃兰公主与琴师都引之于桃花林中私会,铃兰公主听琴,都引之弹曲,两人谈笑,浑然无所顾忌。” 广玉公主比之铃兰公主任嘉禾,整整年长十岁,不过是去年的一时,她这个一直不爱拔尖冒头的小妹妹跑来求她,让她向皇帝求情,放过一群罪奴。 广玉公主未有回应,不想她竟然去寻了皇后,当真叫广玉哭笑不得,但后来搞清楚那批罪奴里竟然有都家的孩子,她这才上了几分心。那是父皇在位时,站错队的都家啊,广玉公主想。 “别人是不知道,你还能不知吗?都家是为表忠心,才把孩子送来□□的,若不是引之福大命大,这五年早就熬不住了。你便是听他弹曲,就能感受他心性高远,远非池中之物,……”吴建璋抚了抚下巴,认真地说。 “这都引之哪有你说得那么干净?汉南进贡的啼血羊脂玉,皇后嫌它不祥,却又担心旁人说这样的好物料就随便扔去了库房,转手就扔给了嘉禾,小丫头是爱不释手,可那玉,现下是做成了玉牌,挂在都引之的腰上。你说两人之间没有甚,我才不信呢。” “别忙,许是引之不知呢,回头下棋我去问问他?” “下棋下棋,不就是因为他棋艺高超,你才对他高看一眼?”广玉公主嘲讽地笑了笑,“一介罪奴,能得驸马爷青睐,也是本事了。” “怎么我听着,公主似乎是有些吃味?这下棋也同于行兵布阵,当真只是倾佩都引之才华,拘禁多年,还能脱颖而出。况且公主当时向皇上求情,不也是觉得都家这孩子,可怜得紧?”吴建璋柔声说着,又拍拍广玉公主的手,“公主担心吴家被都引之牵连?不会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俩交好纯粹是脾性相投,并无利益牵扯。倒是铃兰公主,这小公主动了甚心思,我可就不知了,毕竟引之的那张脸,是真真招小姑娘喜欢。” 广玉公主想到她不太亲昵,却怀抱过的这个小妹妹,一时百感交集,铃兰的母妃是宫中医女,若不是当年救下自己的娘亲,父皇也不会应承封她为宫嫔。那个小心依附着娘亲的女人,终于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中,丢失了对父皇所有的爱慕,去得干干净净。 “不是情投意合,还挂人家送的玉?铃兰平日,还是挺乖巧的。”广玉公主嘟囔着,“你回头下棋,且提点他一二罢,眼瞅着乌羌似乎想向华熠讨一位公主,这右支刚刚降了,左支可不能乱套,前几日皇帝提了几句,没甚差错,就是送铃兰过去。” “哦?既然都准备送铃兰去了,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提点引之呢?他自己会想明白的。公主若是担心,就叫人好生看着小公主,不让她四处乱跑,没那个机会见到引之,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广玉公主突然佩服起丈夫这个简单粗暴的逻辑,啼血羊脂玉,还是有“之”形花纹的,世上只此一块,想来都引之,按丈夫所说,也是风轻云淡之人,宫中上下都晓得那是个甚物,偏生他不闻不问。 见广玉公主不言语,吴建璋斟酌说:“不过那玉牌还是不祥,我让他去了便是。” “是,此言不虚,都引之因上回替皇帝挡了一刀,救驾有功,如今常在御前走动。这玉牌的事,我虽是让闲杂人等闭嘴了,却也担心有个其他变数,你让他收好了,别再轻易示人。” “好。” …… 吴建璋耳边轻轻响起那段高山流水,明明时日已近深秋,他却忽如春日般舒展了身体,宫宴里听得都引之的琴音,众人皆如痴如醉,只弹琴的一人,遗世而独立,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这伶人倒不简单,吴建璋原先这般想,后来才知道,这是原先名满天下的都家子弟。 他高贵的妻子,因少有的怜悯而说动皇帝放他一条生路,又蒙铃兰公主任嘉禾搭救,他在宫中安稳做着琴师,名头虽是不好听些,总比丢了性命好。这般想来,也不知这人的命是好,亦或是不好,只是这玉牌,确实是留不得了,吴建璋想着,缓缓为广玉公主盖上薄被。 希望达瓦公主一来,所有风波都能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