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二年,冬天。 这一年的冬天真的是特别的冷,朱锦绣躺在永闵宫那张显得有些破落的雕花木床上,只觉得京城的冬天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冷过。 永闵宫是冷宫,它曾经关押过太宗皇帝的萧淑妃,关押过先帝的李贤妃,关押过许许多多大业被废的后妃。而如今,这座阴冷森森的宫殿里,关押的却是她朱锦绣。 她咳嗽了两声,将身上薄薄的被子抱紧了一些。 她的宫女拂冬跪在地上生火,但是炉子里的炭太潮湿了,她怎么也点不着。 她最终放弃了,站起来坐到朱锦绣的床上,趴下来张手紧紧的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让她温暖一些。 朱锦绣感觉到被子上在耸动,她想拂冬一定在哭,悄悄的不想让她知道的哭。 朱锦绣却突然笑了一下,直到了现在,她反而觉得轻松了,她想她大约很快就要解脱了。 她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伸出来,因为太瘦,那只手仿佛只有一层皮搭在她的骨头上。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用浮若游丝的声音道:“你哭什么呢,我很好,我今天感觉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好,你应该替我高兴才是。” 拂冬流着泪摇了摇头,她不好,她一点都不好。这位她从小伺候的姑娘,如今一点也不好。 拂冬伤心的道:“那些人,那些人怎么能够这样对您。不管怎么样,您也是太子殿下的生母啊。” 朱锦绣忍不住自嘲的笑了一下,太子的生母?是的,太子的生母,可也仅此而已。可是太子赵祉却从不是她的孩子,他从出生起被抱养在杜如鸾的膝下,认杜如鸾为母。 她是个没用的人,不仅保护不了自己的家人,守护不了自己的孩子,还连累得父母兄弟亲人皆因她而死。 当年她出阁的时候,身边带了拂冬、掬春,捧夏,择秋四个大丫鬟。可如今还活着陪在她身边的,就只剩下拂冬一个。还有为她而死的奶娘袁嬷嬷…… 拂冬突然从她身上坐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对朱锦绣道:“娘娘,您再坚持一下,我去给您求太医来,我去求她,我跪下来求她,哪怕向她磕破了脑袋,我也要求她发发慈悲……” 朱锦绣叹道:“何必呢,不过是自取其辱。” 她不想让拂冬去求她,所以她转着头看着紧闭的窗户,对拂冬道:“拂冬,外面的梅花开了吗?你帮我把窗户打开,让我看看外面的梅花好不好?” 拂冬伤心的唤了一声:“小姐。”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了。”大约以后也不能再看见了。 拂冬心疼的看了朱锦绣一眼,最后去将窗户打开,如果看一眼外面的世界是娘娘最后的心愿的话,她怎么忍心拒绝。 外面呼呼的冷风灌进来,吹得人身上越发寒冷了。 朱锦绣看到,外面的梅花已经开了。 阴森荒凉的宫殿,粉色开满枝头的梅花成了这宫殿唯一的生气,一朵一朵的开满了枝头,连人的心情都好了些。 拂冬重新走回来,将朱锦绣扶了起来让她背靠着她,替她掖了掖被子,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道:“小姐,您看外面的梅花开得多好。记得我们以前住的武安侯府的韶音院里,也种了好多好多的梅花。小姐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们回武安侯府去,我们再也不要呆在皇宫里了,我们回去,我们回家去……” 有泪从她的眼睛里滑落下来,最终落在她的脸上,与她脸上的泪汇在一起。 回去?再也回不去了,如今的武安侯府哪里还是她的家。 她的父兄战死沙场,如今接掌承爵武安侯的是她的二叔,那个帮着杜家背叛了父兄家族的人。武安侯府自父兄死后也早已落败了,如今京中人人知道的,只有皇后的娘家永昌伯府……不,现在应该称为永昌侯府了。 她很后悔,如果重来一次,她再也不会相信赵元律,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却最终将她推入地狱的表哥。她信了他,所以为他宁愿从王妃变为侧妃,结果却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永闵宫外突然响起了打斗声,哐哐当当的。不一会之后,永闵宫的大门被踢开。 她看到了赵元徽。 那个曾经那个阴沉放肆的提剑少年,那个因为总跟她的表哥赵元律作对被她恨得牙痒痒的少年,如今他早已长成高大坚韧的男子。手上依旧提着剑,剑上还有血,他站在门口看着她。 她想对他笑一下,可是却发现她现在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拂冬仿佛看到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看着她流着泪道:“晋王殿下,求求您救救我们家小姐。” 他目光深沉的走过来,跪在他的床边,将手里的剑放到了地上,伸手想要抱起她。 他道:“走,我带你出宫找大夫。” 朱锦绣感觉到了自己生命在流逝,她努力的对他挤出一个笑,手覆上他的手,然后声音浮弱的道:“你来了。” 她顿了一下,突然又有些自嘲的道:“没有想到临死的时候,我最终等到的人会是你。” 赵元徽眼睛微红,但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冰冷如雪,他道:“你不会死,我会救你,我现在就带你出宫。” 朱锦绣摇了摇头,道:“太迟了,我中的是毒,早几年便开始侵蚀我身体的□□,毒入骨髓,你救不了我。” 赵元徽有些生气的道:“你不试过怎么知道。” 她拉住他想要抱起她的手,努力的看着他,用自己最后的力气说道:“赵元徽,我要死了。你不必为我伤心,这于我来说是解脱。但是有几件事我放心不下,想拜托你。” 她指了指拂冬:“我死后,你帮我把拂冬带出宫去,给她找个好人家。” 拂冬拼命摇着头道:“不,小姐,您去哪里我都跟着您,您若死了我便陪您去。我愧对老夫人,没有照顾好您没有保护好您,到了下面我向老夫人赔罪去。” 朱锦绣笑着摇了摇头道了一句“傻瓜”,然后又看着赵元徽道:“第二件事,杜如鸾已经怀孕了,若她这一胎生下儿子,大约不会放过祉儿。我求你帮我护他一命,我不求他能继续当着太子,只要他活着就好。” 虽然赵祉从不认她为母,可他终究是她的骨血,临死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 朱锦绣的眼睛流出泪来,继续道:“最后一件,我不想死后与赵元律同穴而眠,我死了,你帮把我的尸体烧了,骨灰撒在我朱家的祖坟里。我一直是个不孝的女儿,我想以后在他们身边当个孝顺女儿。” 赵元徽恶狠狠的道:“我不会答应你的,朱锦绣,你听到了吗。你要是死了,杜如鸾很快就会杀了你的儿子,所以你最好别死。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喜欢杜如鸾,我又怎么会为了你儿子跟她作对,我不会帮你。” 他抱起她,转身准备往外面去。 门口却在这时走进一个雍容华贵的红色身影,进来的女子明艳、倾城、高贵,岁月仿佛并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记,多的是她的威严和雍容。在她的身后,是上千强壮的禁卫军。 看着赵元徽和他手里抱着的朱锦绣,岿然不动的沉静问道:“晋王,你想抱着朱氏罪妃去哪里?” 说着看着赵元徽的脸,脸上带着羞怒,质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身为臣子带兵带刀闯入后宫,视同谋反。幸在皇上不在宫中,否则你今日所为,本宫也救不了你。你放下朱锦绣,马上带着你的人离开,今日之事本宫只当没有看见,皇上那里本宫亦会替你遮掩。” “你给我让开,否则别怪我今日对你不客气。” 杜如鸾的脸上仿佛因为他的话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脸上的雍容再也维持不住,愤怒的看着他:“你在说什么,你今日竟然为了这个女人要对我不客气。”她狠狠的指向朱锦绣,大约因为太过愤怒,甚至没有自称“本宫”。 “你忘了谁才是你发誓要守护的女人,如今为了一个朱锦绣,你竟然将你曾经的誓言全都忘了。表哥,你果真变心了。” 赵元徽脸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寒冷,他甚至没有为她的话有一丝的动容。 赵元徽寒声道:“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你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杜如鸾呵了一声,脸上因为不甘而变得狰狞,因为愤恨而变得可怕。 “我得到了吗?皇上心里至今还想着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废她在冷宫不过是想保护她。有她在,本宫的皇后之位就坐不稳。而她又从我这里夺走了你,我岂能容她。” 她表情越发狰狞的道:“你越是想要护着她,我越想要她死!” 朱锦绣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越来越弱了,她强争着最后一口气,对赵元徽道:“你放我下来吧,然后出宫去,不然赵元律不会放过你的……” 而就在她最后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她突然看到了拂冬捡起了赵元徽放在地上的那把剑,向着杜如鸾冲了上去。 可是她没能近身,最终被禁卫军乱剑捅死在了地上。她倒下的最后一眼,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小姐,然后嘴角带上了笑意。 朱锦绣看着她身上、嘴角不断有血流了出来,仿佛流不尽的血……她心里大恸,身体极其痛苦的颤动了一下,最终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无边的世界里,她突然看到了韶音院冬天里的梅花,开得朵朵锦簇。 拂冬、掬春,捧夏,择秋都还在,袁嬷嬷在训斥她们这么冷的天不该让生病的她出来折梅花,她的哥哥笑着跟她说等她病好了就带她去骑马,母亲端着药在她床边责备她不懂事,父亲则让母亲少说两句…… 一切都这么美好,大家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