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她的人生分为两部分,前部分她只有大黑狗,后部分她全都是他。 如果把她的后部分分成两部分,前部分她恨他,后部分她爱他。 她有一个父亲,姓张名浩,是大明帝国的太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政治家,龌龊多。 总之,那些事,张浩会说,为了天下。总之,那些事,张霏霏会说,那已经是张霏霏的事了,而我是于子非。总之,那些事,张霏霏变成了修文量身定做的凤凰。总之,那些事,让张霏霏恨修文。 她十六的时候,嫁给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大明帝国至高无上的君主,拥有人世间举世无双的容颜,理所当然的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儿了吧!身在帝王家,注定是凤凰。 可,她不要!她,不要,他! 对!她不喜欢那个人,纵然那个人千般万般的好,她就是不喜欢!千般万般抵不过一句喜欢。对她而言,那个人是一个让她不喜欢的人,甚至,是讨厌的人、恨之入骨的人…… 当她嫁给了他,当她这一个为他这只凤凰量身定做的凤凰嫁给了他这个天生的凤凰,那么他和她就是凤凰,大明帝国的凤凰。只不过,他是天生注定的凤凰,她是为他而变的凤凰。 她有一个丈夫,姓修名文,是大明帝国的皇帝,妻妾成群,一后四妃九嫔。九嫔形同虚设,皇后手掌实权,唯宠四妃。淑妃的绣,宸妃的花,惠妃的画,德妃的茶,哪个不是让皇帝神魂颠倒,然后云雨一番呢?又哪一个不是让皇后眼眉微挑,然后暗自生气呢? 她二十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不可以爱的人。这个人四年日夜如影随形,陪她共黄昏,与她赏晨曦,却未得见之。这个人对她言听计从——她说宸妃是云国公主、和亲而来、关系外交、非同小可,他便去了彝斓宫;她说淑妃的兄长吴将军是当朝驸马、保卫边疆、手握重兵,他便去了宣若宫;她说惠妃贤惠温良,自幼随你长大,打理后宫,一半是吴龠,一半便是白依,他又去了落英宫。她说不愿意,他就四年都未曾踏入坤宁宫一步,去青玉宫里嗅佛香、求解脱、了尘缘……奈何……奈何情之一字,已然入了心呐…… 当她爱上了他,当她不是张霏霏,当他不是修文,当他和她只是他和她,他和她才是凤凰!这天上地下相生相亡的凤凰! 可是啊…… 她是张霏霏的时候,她十六岁的时候,她是皇后。这个时候,他是修文,他是二十岁的皇帝。是皇帝和皇后那个样子的凤凰。 不是皇帝,不是皇后,不是张霏霏,不是修文,这个时候,他和她是凤凰。而这个时候,他和她又是谁呢?以什么样子去爱彼此? 这个时候,她是于子非了,他是空尘了。于子非是于小公子、是窈窕君子,空尘是南山寺的法师、是年轻和尚,独不是彼此凤凰的。 是否…… 这就是错过? 时间的一点差错。 爱这件事,只关乎你我。你是你,我是我,我与你便爱了。由于这爱,我和你是凤凰,彼此的凤凰,许诺相生亦相亡。 凤凰这种神鸟,凤不离凰,凰不离凤。帝为凤,后为凰,只有皇帝皇后,才是凤凰。于是,皇后死了,皇帝出家了。 你的样子,是空尘,我的样子,是于子非。你和我的样子,不是凤或凰;你的样子和我的样子之间,不可能有凤凰。 如果把他的人生分为两部分,前部分他有三个人,后部分他是两个人。 如果把他的后部分分成两部分,前部分他等,后部分他伤。 他十四岁的时候,有一个人爱上了他。 他二十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她,可她不爱他,于是,他等她爱他。 他二十四岁的时候,他爱的那个她离了他也伤了他,却不知道,她也爱上了他。 是否…… 时间的差错…… 就此错过了吧…… 他等她爱他的时候,她不爱他;她伤了他的爱的时候,她却爱上了他。 她说,那么哭着对他说: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也只有我才是可以让你真正快乐的人。你或许会笑,开怀大笑,谈笑风生,但是那些笑都不是你真正的快乐了。我!唯一的我!是你真正的快乐! 那么肆意张扬,那么信心十足,这就是他的她,那么肯定,那么确定――他爱她!她是他唯一的快乐…… 其实……曾经,她是他唯一的快乐;如今,她是他唯一的不快乐了…… 他想着她,念着她,这些年,爱着她,怎么样,都是不快乐的滋味了……每一次抄佛经,每一次敲木鱼,他都觉得好生无力――忘记她,是他无能为力的事情。相思如垢,浑浊是他,梵钟似罩,囚徒是他。无能为力,如是而已。 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皇帝和皇后的大婚之日――她红了眼,像一双被火灼伤的眼,烫得他的心生生发热。 他记得她和他五年重逢之时,月下,门檐,背影――她红了眼,像一双三月桃花盛开的眼,绽放光芒,生生发疼。 有人问他,为什么来南山寺? 有人问他,为什么喜欢雨花茶? 有人问他,为什么要种梨花树? 有人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为的一个不就是她吗? “空尘法师,破戒了吗?”小沙弥站在师父的禅房外,听见酒坛子碎裂的声音,飘来女儿红的酒香,抓了抓自己剃了度的光头,摸不着头脑。 而禅房之内…… 这是第二次,第二次于子虚和他的见面。第一次,于子虚来见修文,要修文离开霏霏;而这第二次,于子虚来见空尘,要空尘去找子非。 两次相见,都是夜黑风高呢…… 风一吹,烛灭了。 月光把影子拉得那么长…… 子虚一袭灰色的衣衫,空尘一身素净袈裟,脱去明国的少年帝王,没有了海国的四殿下,竟是如此,孑然一身。 软红,十丈,浮生,至此……可惜,心已交付,从此,身不由己了…… 原来也不过如此呢,故事可以长话短说,人物可以一瞥惊鸿,我们总是觉得那么长那么多的东西,其实算起来,也是那么短那么少。 子虚总认为子非是自己的,因为从本质上看,他和她是一样的人——一样孤独遗弃的小时候,一样流浪漂泊的过去,一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那么像他,他那么像她,相识十几年,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和她可以不用顾虑所有吧,因为他和她不用说话彼此也可以一清二楚。这样的一种感情,他以为,告诉另一个人,怎么会几句话就道尽了呢?原来,真的说出来,话不过几句,情又知几许? 他和她那么一样,如果,如果,非要找出什么不一样,那大概就是——他心上有她,她眼里却是另一个他。于子虚喜欢于子非,是同病相怜,是一个糟糕命运的人对另一个命运糟糕的人的一种自怜自哀,如果是他是一个魔鬼,那她就是他可以并肩而行的另一个魔鬼。而张霏霏喜欢修文,是一种守护——实际来说,张霏霏是一只拥有魔鬼灵魂凤凰皮囊的假凤凰,而修文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从生、到死、都是一只真正的凤凰,那一种高贵的灵魂是她对于他的守护,也是因为她的灵魂已经没有高贵了,所以他的高贵灵魂是她的希望了…… 所以,不一样的。 于子虚不喜欢又喜欢自己的魔鬼灵魂。江山对他而言,是他魔鬼灵魂的最大成就、极致体现;美人对他而言,是他行走在地狱成为的魔鬼的同行者。一个过程的陪伴者,一个结果的物质品,孰轻孰重?他舍美人而选江山。 于子非是一个魔鬼灵魂的人,而张霏霏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了,守护修文的灵魂是自己这一个没有灵魂空有一副皮囊存在的唯一意义了。 无论是修文还是空尘,他永远那么不可方物。无论是张霏霏还是于子非,她从来没有自己的灵魂吧。所以,从来,她想他;所以,永远,她爱他。 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可以告诉,你在我心里的样子。应该用什么样的东西承载,才可以表达出,你于我的样子。应该什么样子的你,才…… “空尘?” 即便不去看,也知道,是主持,这个世界,只有这一个称呼属于他了。 主持听小沙弥禀报了,自从那个晚上,禅房里有酒坛碎裂的声音之后,空尘法师就已经几天几夜醉生梦死了,还毁了自己的诗稿,弄得面目全非的,要知道以前师父是最要整洁的呢! 回想一下小沙弥说这句话时惟妙惟肖的表情,那语气……额…… 主持很快整了整表情,走过来,空尘的禅房一向是种满了梨花的,微风一吹,簌簌而下,落在诗稿上,全是相思……小沙弥还真是可爱,这哪里是空尘师父的字?分明出自窈窕君子之手!就算这两人的字那么一模一样,主持也能一眼认出,且不说他的书法鉴别一等一的,就这几年,于小公子年年留墨至南山寺,又日日阅览空尘法师的佛经,认不出也难。 “她的酒。” 主持当然知道,于家经商,有一半靠的就是于小公子。 “她说她想我。”空尘摇了摇,没有多少了,也懒得去开下一坛,只能把泪都笑了出来,晕开墨来……梨花一落,就被粘了…… “雨花茶,金城,梨花……为什么呢?”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是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每一个为什么都是一些隐隐作痛生生发疼的话罢了。”主持一整袈裟,从冰凉的石椅上起身:“施主,你尘缘未了。” 空尘那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僵住了,霎时间,周身一愣。这是第二次,主持称呼他为施主,而且两次称呼他为施主的话都一模一样:施主,你尘缘未了。上一次,主持为他剃度,这一次…… “那吴龠呢?” “吴龠不是老衲的尘缘,反而是法师的未了尘缘呢。”住持走了两步,复又停下:“况且,父母子女一场……” 或许那些是他说了没有听见话,又或许那些的是他哽咽难言无法言说的话,总之,那些话,没有人知道了。 她说她想他,他听见了。 是否,当她不是凤凰了,当他不是凤凰了,他和她不是凤凰了。他们依然是凤凰? 没有人知道: 假凤凰和真凤凰不可能凤凰于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