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春分一过,竟是百花初绽,你知不是夏的,若等得雨谷过后,可期一城暖风温凉。 江南有一于姓客商,家中只得兄弟二人,其兄姓于名有字子虚,其弟姓于名可字子非。 金城于宅常年大门紧闭,兄弟二人四处经商,府中杂务皆由一名女主事青兰打理。 若访于宅,必见青兰。 江湖传闻,青兰如玉。 有人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谁知江湖有如玉青兰,已是此生难忘矣。非也,非也,这青兰虽有如玉容貌,其心却是如石般冷而硬,更没有相忘于江湖的潇洒风骨。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忘记? 说什么坦然,谈什么放下,忘记一个喜欢的人可是会伤心的呢。 青兰喜欢四殿下,愿四殿下也喜欢自己,就算四殿下喜欢那个什么于子非,青兰也要自己喜欢的人喜欢自己。 一入情海,从无回头。 那个于子非到底是谁?什么身份?什么来历?四殿下对她那么特殊?女扮男装?行踪不定?青兰不明白四殿下喜欢她什么?为什么这一份喜欢都可以让一向稳重的四殿下把海国的计划做了调整? 四殿下,姓于名有字子虚――子虚乌有。是了,四殿下对她终究不过一场子虚乌有罢了,终究化为乌有、如烟幻灭。 “小公子。”小厮牵过马,一行礼。 青兰一看:“子非。” “嗯。”于子非似乎已经很累了,对青兰的招呼略微点头就上楼了,连脚步也是没有力气的。 过去多久了?去了多少地方?找了多少个和尚?她都没有见到他。 房间里雾气缭绕,子非把身体往浴桶下一沉,头发湿了,眼睛也湿了。 孔羽和霏霏的第一次见面,曾经问过:“可是想家了?” 那是八年前了?是了,八年了。何止八年啊,二十五年了,她都没有找到一个家呢。 家,是心安之所,可哪里又能让她心安呢? 原来,她以为家是一个地方,一个让自己感觉温暖的地方,那个地方有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后来,她才知道家是一个人,一个温暖的人,那个人有如画眉眼、如水灵魂。 只要在他身边,她就心安。 哪怕跋山涉水、穿越阡陌,上穷黄泉下碧落,她也要找到他。 她去过沙漠,看风尘掩面,望日落黄土,没有他。她爬过雪山,受千尺严寒,历万丈雪崩,没有他。她走过小街陋巷、繁华集市,赏过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每一个地方,都没有他…… 我又一个人了呢?人来人往,看着每一个人的欢喜悲伤,而我又是孤身一人了,最后,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呢。 浮尘里,行人匆匆,而我,又一个人了呢。 没有他的她,无数次,这样地伤心。 子非饮了一口梨花树下的女儿红,在青兰的按摩下舒服地享受着花浴。 不得不说,青兰毕竟是学过医的,手法娴熟,力道均匀,子非每一次在寻找修文的远途中归来,进了于宅,沐浴一番,总会睡得安稳许多。这其中青兰的伺候对子非而言就是渴极的人拥有的一湾甘泉一般。 回忆青兰刚进于宅的时候,那是四五年前了,那时子非刚离开皇宫,一切都还不安定。 在安城的客栈里,子非遇见了这个青纱蒙面的女子,突然想起了吴龠――那个霏霏怀抱里唯一一个肆无忌惮的女孩子,那个让霏霏羡慕而又喜欢的女孩子。似乎最后兜兜转转,霏霏还是沦陷给了吴龠。 可是,后来,子非发现青兰和吴龠不一样的。比如,青兰管理于宅的本领就比吴龠管理后宫的本领让她省心许多。久而久之,青兰就成为了于宅离不开的人。 青兰向上一点,又向下一探,双掌伸开在子非的背部几处穴道抚摸,最后力道一重―― 就这样,眼看着子非顺势就要向浴桶的另一边倒去―― 一双手不偏不倚地接住她的下巴―― “四殿下。” 还好,他没有让她磕在浴桶上。 青兰的声调听上去似乎不深不浅,却隐隐作痛。 “青兰,你不要过分了。”子虚一边把子非在浴桶里放平,一边拿了一条浴巾。 青兰看着她的四殿下把于子非抱起来,又小心翼翼得给她裹好浴巾。 她只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湿漉漉的发在地板上滴水,昏迷的脸庞靠在他的胸膛上,乖巧可人。他的后背沁了水,那是她身上的水,他身体的汗。 所以,青兰的四殿下只是抱着于子非给了青兰一条背影,就消失在了内屋的纱帘里,无影无踪了。 这样啊,这样呢,青兰不是一直知道吗?是啊,知道的,都知道。又有什么办法呢? 喜欢,喜欢是一种苍白无力的描述,喜欢让青兰成为了一个瘾君子。 子虚把子非放在床上,为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突然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她的身体也是为她换衣服――那是五年前了…… 飒飒寒夜,他孤身潜入皇陵,把奄奄一息的她从棺椁中抱出。但是,整个过程无比顺利,甚至让他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而那时他就在无形之中觉得自己似乎在爱她这件事上输给了另一个男人。后来,在禁城的那个小屋里,看见外面模糊的身影时,也让这个猜想得到证实了,也让他不够喜欢她的这份感情得到证实了。那个男人爱她会为了她放弃皇位,而他爱她会为了皇位而利用她。 他爱她,也爱皇位。 子虚为子非把了脉,以确保青兰没有对她做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他也为她施了迷香,点了她的穴,以确保子非今夜只会呆在床上不会使计划有什么不可收拾的变故。 这一点,四殿下一向很周全,用迷香让子非昏睡不知人事,即便失效,中了穴的子非也是动弹不得。 这一点,青兰很放心的。 最后,他为她盖了被,把头埋在她的身体里,缠绵悱恻…… 每个人都有想要得到东西,这些无法言说心伤就此埋葬吧,比如她,比如他…… 然后,只看见子虚走了出去,消失在夜幕里。只有子非身上沁湿的被子留下了痕迹…… 也不知是什么香,柔柔绵绵,让霏霏面颊绯红,后背盗汗。 夜很黑,烛火未灭。 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从头开始,有她的大黑狗。 梦里一如往昔,父母不喜欢她。 梦里兜兜转转,还是遇见修文了…… 第一次听见修文是父母的口中,此后六年心心念念全是这个名字。第一次看见修文是红妆凤嫁上,此后四年朝朝暮暮全是这个身影。可又是哪一次,她爱他了……不知道了…… 只有那一个清晨,那一个轻轻浅浅的吻,那一次,你说她为什么装着不知道呢?她不知道何时喜欢他,可明明知道那个吻也要装着不知道呢。 谁知道他用那个轻轻浅浅的吻在她的心里做了什么? 她的波涛汹涌,他从不知晓。 比如,她爱他。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就是那个吻了,她四年以来稳操胜券的计划变得困难重重。 原本,她只是要离开皇宫,离开禁城。可是,后来,这代表她要离开他了。 离开,又能去哪里呢?此生浮尘漂泊,从来没有她的心安之所。离开金城,只是没有不走的理由。离开禁城,只是没有留下的理由。离开,何处是归处? 何处为归?前半生,父母为她起名霏霏,意为: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后半生,她为自己起名于子非,意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你不是我,如何明白我的悲喜? 前半生,她一直都是被家庭安排的命运,而不是自己选择的命运。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自以为是地觉得对她的安排是她的喜,却不知那是她的悲。很多人,自以为是地做了很多对别人好的事,可那些事对那个人究竟是好是坏呢? 后半生,她要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了,她可以摆脱家庭安排的命运了。自己的悲喜终究只有自己知道的。可是啊,人心难测的,不仅是别人的心,自己的心,她也不明白了呢…… 对不起,她还是死了。 对不起,她在生命最后走马观花。 对不起,她是一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终于,她不再掩盖事实,她爱他的事实,可也是她已离开他的事实。 张霏霏是一个会算计的人。 第一,自己喜欢修文,哪怕自己曾经心里不敢去想这个事实。 第二,修文喜欢自己,即便修文从未亲口说过。 第三,她已离开,他未跟随。 所以,张霏霏会做一些事情,去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比如,算计修文。 算计人心,她算计他喜欢她。 在禁城的那个小屋里,子非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向子虚请求见孔羽一面。 所以,修文会听见孔羽说《石头记》。 所以,修文会去青玉宫看见妙音的清修。 所以,至和二年十月十七,昭告天下,帝崩。 所以,霏霏算计修文离开了皇宫,可是啊……她没想到他竟然出家了…… 一绝红尘,从无回头。 她可以让孔羽明白自己的想法然后帮助自己达到目的,她可以让妙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自己达到目的,她可以培养吴龠肩负天下的能力帮助自己达到目的,她可以利用孔羽要挟关飞帮助自己达到目的,她可以和于子虚相互算计帮助彼此达到目的,她啊……可以算计很多的……唯独他…… 千算万算,算不过人心。她如何算得了,没有她的他,如此决绝呢…… 喜欢是他,独独是他。 算计也是他,唯独是他。 于是,后来,几多年,千里万寻。 她走遍天下,每一个寺庙,没有一个和尚,是他。 原本,她以为,离开禁城,春天就来了。哪里知道不是的呢,她留了一颗心,还丢了一个梦…… 很多事情都会过去,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能怎么样,我们没有办法再去做些什么,只不过一直会有一些梦魇让她无法忘记,那些心结就一直纠缠,此后一生,念念不忘。 五年了,这个梦五年了,一个修远的梦在霏霏的心头五年了。 他总是看着她的眼睛,眼睛里有倒影,流着泪,她一擦,却是他心里淌出来的血,那里,有她插进去的刀…… 霏霏把额头上的冷汗擦去,呼气又吸气,试图平静,梦里的修远,那么含情脉脉的眼睛,却一直让她心悸。 我们妄想粉饰太平,梦境却会提醒我们,其实一直面目全非。 这是? 修远的坟墓…… 很久,霏霏都不去修远的坟头祭拜了。很久,霏霏都只字未提修远了。很久,霏霏都对修远冷漠无情。很久很久,然后成为一种习惯――修远是霏霏的梦魇,永远的梦魇。 事情没有对错,可是我们却给彼此刻下了一道疤,时间很久了,也会疼。 霏霏突然跪在修文的坟头,洒下一杯酒…… 这是? 梦中梦…… 于子虚回到于宅的第一件事,是去于子非的房间。 窗外,天欲曙,仍黯然。 屋内,烛依旧,香已消。 于子虚温柔的摸了摸于子虚的脸,双颊通红,昏迷不醒。 怎么回事? 按理说迷香已然失效,穴道也应自动解除了,可是她却…… 不对,她…… 子虚一探脉搏,不好。 他把她扶起,点了几处穴道,一试鼻息,转过来,为其运功。 他抱着她,抚摸她,她已经…… 青兰到底对她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