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是五月了。 最近,总是雨。 滴滴答答。 若是金城,雨,不绝于耳,寻常之景。 春天有绵延不绝的梅雨,夏天有突如其来的暴雨,秋天时不时落些凉凉的秋雨,混着落叶枯枝,有些凄清,而冬天是落不下雪的,只有化作雨,流在地上,那时,她最喜欢围着火盆剥橘子吃。 此时此刻,却是五月的禁城了。 五月初四,先帝十年祭奠。 五月初五,端阳节。 五月十七,皇帝廿四生辰。 五月的时候,她要走了。 终于,她要离开他了,永远的离开他了,从此以后,他这样卑微地看着她也不可能了。原来,她终究不是他的,即便是兜兜转转四五年,即便从金城到禁城,即便如此,她也不爱他。 是的,他知道的,他爱她,她不爱他,也不爱任何人。 最后的最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还是要走了,他还是要放手。 只是,有点,舍不得。 这些日子,皇宫内外,忙忙碌碌。 刚刚经历一场政变,朝堂有多少大臣牵扯进去,宫廷有多少眼线暗哨,都需要清理。况且还有先帝祭典和皇帝生辰,需要准备的事情,也实在让人恨不得长出十双手来。 皇上虽然一向对自己的生辰不主张大操大办,自己不上心也不要其他人过分奢华,可是先帝的祭典也足够让他忙得团团转了,毕竟儒生至孝。 而淑妃就更加忙了,自从皇后去乾清宫住过一段时日,后宫之主的事务几乎都给她了,还有太后,之前被齐贤王下药软禁在仁寿宫,如今身体虚弱,也没法帮衬她。她一个人,做着以前皇后太后的事务,着实有些心力交瘁。自家的哥哥出了那样的事情,她也相安无事,不由得又多了份谨慎小心。 皇后虽然不操心皇宫的事务了,可近些日子才是她长久以来最胆战心惊的,四年,为了这个计划,她隐忍蛰伏四年之久,如今千钧一发之际,万万不可以功亏一篑啊。 这样也好,人忙起来,就会忘却了,心是否就可以无波无澜了? 只是,又算着日子做什么? 十一天,他有十一天没有见过她了。他不去找她,她就不来见他吗? 那一次政变之后,她救了他之后,他知道她身手非凡之后,他和她已经十一天没有见面了。 以前,他见不到她,会心里不安。后来,她从乾清宫搬回坤宁宫,他见不到她,反而会心安。可是,那天之后,他见不到她,却会心慌。 她一直都像一朵他遥不可及的云,是他抓不住触不到的天边之外,可是,似乎,这朵云,要飘走了呢,若是再次抬头望天,就连看也看不到了。 她就那样,什么都不说,什么话都没有一句,哪怕解释。 皇后身手非凡,皇帝不知道,这只是一个,还有多少?原来他这么不了解她。 这些年,哪怕时至今日,他和她,总是,一直,隔了这么多。 “皇上驾到!”太监的通传声响起,回荡在坤宁内外,却,很安静。等了很久,没有一人,接驾。 他独自一人走了进去,是的,这里很安静,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太监的通传,让她吓了一跳,可很快又平复了心神,继续发呆,一动都不想动。 哪怕他已经走至她的跟前,看见了他的龙靴,她也还是枯坐在地,没有反应。 他蹲下来,看着她,眼神空洞,不知道聚焦在哪里,就是没有看向他。 她知道,他来了,可是不想理,本来遣散宫人,就不仅是为了那件事,还有,她累了,就想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她坐在地上,他蹲在她面前,他看着她,她不看他。 听得帘外,忽又滴滴答答的落了雨,不大不小,一颗又一颗,在屋檐滚落。透的殿内都有些湿气。 不过,有人想,这一定是没有风的,帘子都纹丝不动呢,奇怪,烛息了。 不知不觉,已至黄昏。虽然殿内并不黑,可她依旧点了灯,这时黄昏,也只是暗了些。 朦胧之中―― 一秒…… 二秒…… 第三秒,他抓着她的胳膊,牢牢地,死死地,似要把骨头捏碎。 她愣了一下,随即又被他抱紧怀里。 鼻尖触着鼻尖,睫毛挨着睫毛,额头贴着额头,他和她,那么近,那么紧。 一呼一吸,他嗅到了一种死亡的味道,那是……药香?可……什么药?这药……熟悉? 一秒…… 二秒…… 第三秒,她笑了,笑得甜美可人,笑得深情款款,蜜意柔情尽在不言之中。 他怔了一下,那药他用过,随即松手。然后,他走了,她又一个人了。 那个药,她决意,他害怕。 外面雨已经小了许多,没有风,不会把雨丝吹到裤脚上。 太监总管在前面提着灯,琢磨如何请皇上用膳,去哪里用膳,这时皇上似乎不想用膳呢。 石子路,凹凸不平,有了水,沙变成泥,溅在鞋边,上面的绣针,是吴龠密密麻麻缝了三趟的,好让修文穿得紧实些。 油纸伞边,雨一点点地下,似乎还携带了绿叶的清香,不对,是梨花香,修文抬头一望,御花园里,独一无二的那支花,是金城才有的,霏霏头两年,总怕禁城养不活,如今,已是芳香四溢了。 岁月是否就此无恙?下下棋,煮煮茶,闻一闻她的花香,就可以平平静静。 不论是淑妃惠妃掌管的宫廷还是太宰太尉代管的朝堂都一切正常,都平平静静的。 这天下,没有他,没有她,一样。 可,他没有她…… 又当如何? 五月十七,终是到了。 帝,廿四生辰。 午时,太庙,祭祖。 多日的阴雨,终于放了晴。太阳在云彩后面,躲猫猫。 或许是天气,大家都心情很好。就连太后都修养好了身体,喜滋滋地看着小两口眉目传情。 皇帝站在祭坛之上, 他肃穆 皇后站在祭坛之上, 她端庄 一起携手―― 焚香烧钱。 他的手掌宽厚 她的手指冰凉 然后,松了手。 祭拜―― 一拜…… 他直视祭坛 再拜…… 她没有看他 三拜…… 他转过身,她也转过身。 接受群臣百官的朝拜…… 太庙之中,祭坛之上,所有人跪下去、低了头。 只有…… 他和她。 呼―― 一支利箭―― 她上前一步 她挡在他身前 她中箭受伤…… 彼时阳光灿烂,她嘴角带血,在他怀中,微微一笑。 他抱着她,血淋淋的身体,手在颤抖,早已哭得面目全非。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一幕,他还是没想到自己是如此失去不起,情不自已地就要毁天灭地。 若不是还有残存的理智,他差一点就要喊出送入陵墓,而不是宣太医了。 坤宁宫。 她的身体一点点,慢慢地,冷下去,在他的手里。 他害怕了,害怕那药……害怕真的就此失去她了。 太医很快得出结论:箭簇带毒,命不久矣。 太后立即晕了过去:“哦!一失两命。” 皇帝马上命人准备后事。 让所有人离开之后,宫殿之内,只有他和她了。 皇帝翻身上床,一把扶起皇后。 他点了她的穴,探了探鼻翼,又摸了摸脉搏,那么凉。喂了一粒药放在她嘴里,她咽不下去,他抱起她,合上她的嘴,抵着她的脖子,抚摸她的颈。 你咽下去,你给我咽下去,求求你咽下去。 可是药就是在嘴巴里,不挪半分,他急了,拥着她,以嘴送药。 那是他曾经小心翼翼偷吻的唇,那个吻,他记得,轻轻浅浅,那个吻,念念不忘。 他一只手抱她的身体,一只手弄着她的脖子,掐着她喉咙的位置,多么希望她咽下去。 求求你了,我求你了,只求你,咽下去吧!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呀! 他含着一口又一口水,拼命地往她嘴里送,可他喂多少水,就一点点地溢出多少水,药还是在嘴里,不挪半分。 她在他的怀抱,身体冰冷,面容发黑,气若游丝。 他拍打她的脸,掐她的人中,揉搓她的身体。心口的箭簇插在那里,箭羽已经折断,血液凝固,他舔舐她伤口的黑血,再一口口吐掉。 你给我活过来,活过来,你给我活过来,听见没有! 他抱着她,守着她微弱的呼吸,像守护自己最后的希望。 他抱她抱得那么紧,他贴她贴得那么近,那么紧,那么近。 …… 终于―― 她喉头微动,咳出一点水来,他又把那粒药放在她嘴里,抵着她的喉头,不停地不停地,一次又一次,以口送水。 咽下去! 他喂她咽下去了。 她登时气绝,严若一具尸体。 他传李太医,面容毫无生气,鼻息没有,脉搏也没有,身体也逐渐没有了温度。 李太医准备为皇后扎针,神庭穴、上星穴、百合穴…… 她的头部立马扎满了银针,反了光,她却没有反应,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李太医准备解开衣带,再行施针。 他立刻说“我来!”一层一层,他为她解开衣襟,摸着她冰冷的身体,看着她雪白的肌肤。他心疼,她竟如此瘦骨嶙峋! 李太医把银针一根根扎入穴位,可她还是毫无反应,他在发抖。 “皇上!皇后娘娘已经薨逝了!”李太医颤颤巍巍的。 皇帝陛下霎时就是一脚踹上去“胡说!” 她死了?! 他不允许! “滚!”所有人,李太医,宫女,太监,连滚带爬,滚出去了。 大殿之内,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他抱着她,哭了,一定要这样吗? 他抱着她,不肯放手。 他抱着她,如同她曾经抱过他的样子。 他亲吻她的眼角眉梢、鼻梁、脸颊、嘴唇。 他记得,她的眼睛对他哭过也对他笑过。 他记得,她的脸颊为了他去学化妆而染了红胭脂。 他记得,那个偷吻,她的吻,轻轻浅浅又念念不忘。 他舔舐她的脖颈、手指,乃至脚趾。 她的脖子,他送过一条项链,她没戴过,在盒子里积灰。 她的手指,他握过,温柔的握过,可是,也抓过,似乎要抓碎。 她的脚,他为她上过药,那一天,日暮思慕其人,刻于青史。 他为她净身,唯唯诺诺又战战兢兢。 四年四年,思念思念,朝朝幕幕,日日夜夜,他一遍又一遍的,想她。 他第一次看见她的身体,那样让他心疼,那样让他害怕。 他抱她入棺。 没有封棺,直接入土。 葬礼又快又急,似乎…… 五月回暖,容易尸臭,没人怀疑。 夜半雨,灵堂里。 有龠声,“笛”吹的很婉转,却不动听。 他跌坐在她的灵位前面,喝着她酿的桂花酒。 孔羽说,霏霏喜欢在梨花树下埋酒,经常喜欢边听曲边喝酒。 修文知道霏霏喜欢酒,喜欢那株梨花,喜欢孔羽,却不知道霏霏喜欢在树下埋酒。 若得梨花满院开,是否酒香扑鼻来? 他喝着她酿的酒,甜甜的,烈烈的,淳淳的。就着龠声,再来一杯吧。 第一次喝她的酒,还是偷喝的,清清爽爽。 第一次吻她的唇,也是偷吻的,轻轻浅浅。 一口芬芳,一口苦涩,却不醉人,心却醉了。心醉人不醉,未醒梦。 她死了,他也死了。 他对她告白:凤与凰,相生相亡。 她为他挡箭:凤与凰,相生相亡。 有人在吹曲,有人在饮酒,白帘素缟,有人在哭。 有一个香囊掉在地上了呢,被揉拧的有些皱了。那是吴龠给霏霏做的香囊,那是霏霏给吴龠的遗书。 破晓了 雨停了 有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