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了道理,辛易就干脆利落地起了身。她有晨跑的习惯,所以早上一向醒的早。现在是早晨五点半,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天色亮了些,周遭的寂静程度其实与半夜并无两样。 周宅的人都还没有起。 摊开一本随身带来的《异常心理学》,将书中拿各色荧光笔标注了的异常心理表现形式认真再看了一遍,样样都与周喻恒对的上,却也样样都似是而非。对于一向在学业上得过且过的辛易来说,她丝毫不怀疑,周喻恒是上天在她职业生涯伊始为她敲响的警钟。 又或者,丧钟。 辛易摇摇头,将这些不顺心的念头从脑中赶了出去。她的得过且过一向仰赖于这种简单粗暴的“想不通就不想”的思维方式。反正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愚公移山也不在朝夕。何况她也不是愚公,她要是愚公,才不会费那个劳什子劲去移山,肯定抱牢了家门口那座山,靠山吃山,谁动她山她跟谁急。 这么一想,她心里轻松了许多,见天色还早,书又看不下去,就索性换了身衣服静悄悄地出了门。经过周喻恒房间时,脚步不自觉更轻了轻,踩在长羊毛地毯上,有种润物无声的错觉,不由想这要是在周家待久了,指不定能练出一身踏雪无痕的上乘轻功来。 一出大门,一股咸腥的海风扑鼻而来,辛易极目远眺,成群的海鸥正嘎嘎怪叫着向西边的山头扑去,那是圣心孤儿院的方向。 她便也追随着海鸥往那个方向跑去。周宅离圣心隔了有四五里路,辛易不一会就跑到了那个地方。 圣心是一幢失修的老教堂,坐落在这座接雁山的山脚,但离真正山底下的马路还有一小段距离。小时她出入圣心都是踩着泥土路上去,下一场雨,那泥巴就粘的鞋面、裤管到处都是。后来有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上山来献爱心,下山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滚了一身泥巴,漂亮整洁的白衣白裤登时滚成了老黄牛的皮。小少爷遭了一回罪,回去就发了脾气,可富贵人家孩子发起脾气来也清新脱俗,竟然一掷千金,在圣心和公路之间修了条石阶,为免以后再来再受那无辜闲罪。 辛易不得不慨叹这世道世风日下的厉害,在我煌煌社会主义红旗下,一个小小的资本家竟敢如此猖獗! 可真让人羡慕! 圣心脚下的台阶旁支了个早点铺子,辛易跑到最后,完全是被这个早点铺子的香气吸引过来的。经营铺子的是一对老年夫妻,在辛易小的时候,他们还只是中年。但彼时她兜里没有零花钱,只能趴在圣心庭院的角上巴巴地往下望。一起望的还有其他的小孩,一溜子排开,像一群流着哈喇子等发饭的小狗——那时候能吃上一口早点铺子里的豆花,绝对比现下开着法拉利招摇过市还要让人热血沸腾。 因此辛易后来每次回圣心,都起大早过来,只为叫一碗豆腐脑,买两根油条,大快朵颐一番,以弥补年少肚子里和心里那嗷嗷待哺的亏空。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辛易像以前一样在最靠近早点炉子的位置坐下,看那婆婆在一个半人高的铝皮桶里翻了两下勺,盛出一碗羊脂玉一样白嫩清香的豆腐脑出来,忍不住砸了砸嘴。 无论是这气味还是那动作,都像巴布洛夫操纵小狗的那只铃铛一样,能催她不自觉分泌唾液。 她咽了咽口水,那婆婆已将盛好的豆腐脑端到她面前。她随着豆腐脑的位移转移视线,目光也回到自己的桌前,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桌前已多了一个人——她方才坐下的时候分明是张空桌。因为有些意料之外,她忍不住轻“咦”了一声。 对面那人听到动静,抬目与她对视,笑道:“不介意我坐这儿吧,辛小姐?” “啊——”若说方才是有些意料之外,那此刻看清了他脸的辛易可谓是完全始料未及。她就说整个早点铺子里明明还有几张空桌,这人瞎凑什么热闹和自己挤一张桌子,原来是—— 对面之人一身正正板板的西装,衬衫也是最郑重其事的款式,领子烫的极为挺括,蓝灰相见的斜条纹领带,再往上,是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辛易的目光不敢再往上移,心里暗道声“冤家路窄”,垂下头,有些心虚地低低叫了声“周先生”——这人她认得,但他们的初次见面实在太过尴尬,辛易连念头往上稍转一转,都会觉得多深的地缝都不够钻。 那时萧舸参加一场建筑设计大赛,拿了冠军,赛方组织了个颁奖典礼,在连大的小礼堂举行。萧舸和陈遂因事耽误来得晚,就让辛易替他们早去占个座。辛易心想,萧舸怎么说也是冠军,当然得挑个醒目的位置。于是在整个礼堂内背着手巡山一样地巡了三圈,挑中了第二排中间列靠过道的三个位置,挑完后还沾沾自喜,想着赛方请来的嘉宾想必是业界翘楚,大概坐第一排,自己这位子挑的实在有深谋远虑,近水楼台的机会已经为萧舸创造好了,剩下得不得月就得靠他自己努力了,啧啧,真是深藏功与名。 正这么自我陶醉着,辛易忽觉肚子有些不适,大概是中午的麻辣香锅多撒了两把辣椒,自然的召唤来的汹涌,得马上去上个厕所,于是随手丢了两样东西占座,转身撒丫子就跑。要说这幺蛾子,也恰出在了这占座的玩意上。辛易那一阵疯迷楚留香,看小说里写盗帅每次偷完东西都要留下一封带着郁金香味的信笺,也想效仿,整出点有个人特色的3D签名来。 但怪只怪她非但闷骚的劲用错了地方,品味也着实太过低劣,成天随身揣着包辛拉面和一本周易,说合起来就是她的名字“辛易”。 彼时辛易没有想到,只是上了个厕所的工夫,回来已有一只鸠大喇喇、气定神闲的占了她的鹊巢。也是那一阵武侠小说看得太多,让她真误以为自己成了个剑挑四方的女侠,于是迈着荆轲离易水般壮烈而杀气腾腾的步伐,径直奔向那只鸠:“同学,这位子我占了,你换个位子吧!” 那只鸠似乎颇不识眼色,闻声反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了量她,轻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问:“占了啊……你拿什么占的?”手里捻起辛易在二手书摊两块钱淘的一本《周易》,唇角向上弯着,笑里颇有些戏谑和玩味,反问:“这个?” 辛易倒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和羞耻,反一把拽过那本书:“这个怎么了?看到没有,这两个字念什么?周!易!易就是我辛易的易。”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张校园卡,以示自己所言不虚:“这书是我放的,这位子就是我的!” 那鸠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反稍稍懵了一下,旋即轻轻笑出了声,这一回是索性露齿的笑,皓齿洁白,衬的薄唇像两柄出鞘弯刀,沾了血色,红的艳丽。笑完倒没再和她为难,施施然起身,移到后一排的位子上去了,就坐在辛易身后。 辛易没有注意到,刚走进来的工作人员目光扫到他们这边,惊讶地微张了张嘴,有什么话将要出口,却让那人一个眼神逼退了回去。 颁奖典礼即将开始,萧舸和陈遂才姗姗赶来。两人甫一落座,主持人就上了台。伴着他抑扬顿挫的主持调,身后忽有一人轻轻拍了一下辛易的肩膀,低笑道: “喂,小姑娘,我要是说我姓周,那个周易的周,你信不信?” “鬼特么才信——”辛易连头都懒得回,随口冲了一句。然而最后那个“你”字还未出口,就感觉到身后那人站了起来,又转了个圈,并听见主持人此刻正铿锵饱满的介绍道:“让我们欢迎XX公司的周XX周先生……” 辛易两眼一抹黑,一瞬间恨不得自己失了聪。 但那个周先生显然深谙我军痛打落水狗的战术,并不打算就此罢休,甫一回座,就又凑到辛易身后,漫不经心着轻笑:“辛同学,刚才你说周易的易是你辛易的易,现在我这个周恰好又是那个周易的周,周在前,易在后,你说,那个位子该是谁的?” 这么一句绕口令一样的话,平时最怕烧脑的辛易居然听懂了,正后悔刚才没拿那包辛拉面占他那座,就听见陈遂在旁叹了一句:“啧啧,这赛方很够意思啊,知道我们家阿舸是冠军,不抢人风头,连嘉宾席都挪到后面去了啊——”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