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 真是个恶毒的词,无论是从自己还是旁人的口中说出来。辛易心中有片刻翻江覆海的震动。心理学有个分支叫盲人心理学,那是更细化的专业领域划分,要到研究生以后才会单独开出这样的学科。她对此知之甚少。可全中国盲人不少,总有这方面的专家。为什么不请更专业些的人来? 脑中的念头缓缓闪过,她怔在当场,没有挪步。周喻恒似乎有更急切的事,恶形恶状点到即止,尽管未听到她的动静,也没心思再去理会她。 他又舀了勺奶油送进嘴里,嘴唇紧抿着,但能看到下颌和两腮的细微动作,像在品味。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好半天,才用有些挫败的神气道:“秦姨,给我拿些芥末来。” 他又尝了些芥末,吃的时候斯文,但还是呛的拧眉闭眼,待那阵劲过去,他才低头自言自语:“辣是更辣,苦也更苦,怎么这奶油,却不怎么甜。” “周先生,这就是您平常吃的奶油。”秦姨皱眉看了看奶油的包装,没看出什么异样,关切问:“您是不是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医生过来一趟?” 有钱人的生活可真是无法想象,一勺子奶油没尝出味道就要叫医生。跟这厮相比,陈遂往常的矫情简直像刘姥姥带花,连“富贵”二字的门槛都没入。辛易在心里嗤着气,面上却是眼观鼻鼻观心,盘算着要不要趁这当口悄悄溜出去,毕竟这个周先生已经发了话,她这样不算太过失礼。 周喻恒这时却注意到了她,转过头:“你有话要说?” 又是这么一句。辛易心头一跳,这个周精怪难道是属蝙蝠的,每回她心底的鼓噪都能让他准确的捕捉到。 她当然不能将心中的诽谤实盘脱出,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小心应对:“周、周先生……您要不要先喝点水?才喝了苦的,又尝甜的,品不出味道,也是正常。” 她说这话的时候,周喻恒那晦深如夜的大眼睛就凛凛地钉在她身上。也不知是怎的,知道他是盲人之后,她胆子也大了一点,竟然敢与他对视起来——大概人潜意识里都有欺弱怕强的心理。 说完,周喻恒没有立刻接话,安静地将“目光”投向窗外,离这不远处就是海,波涛的声音忽然闯进来。辛易进这屋之前都没意识到那声音这么大。人说盲人的其余四感都较常人敏锐,难道跟周喻恒待久了,感官也会被他传染? 她忽然意识到周喻恒并非有意吹毛,只是他实际的感知力就较常人更强,是不可摆脱的属性,而非愿望。 于是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同情——说来奇怪,知道他是盲人的时候她没有同情,倒是这一刻,一厢情愿地代入了他看似脆弱的感受之后,才有了一丝后知后觉的同情。 辛易打算调整自己对他的态度,他却再度开口:“你觉得我矫情?”话题与先前毫无关联,因为突兀,在她甚至有些平地起惊雷的感觉。“啊?什么?” 周喻恒忽然笑了,因为不达眼底,他的笑有种操线木偶的感觉,让人莫名生出些微凛意:“辛易,其实我非但矫情,还古怪、阴森、暴戾,在你们正常人的眼里,简直就是个变态……” “周先生……” “秦姨,你出去会。我和辛小姐说说话。上回见面我们都没说上几句。” “周先生……” “放心,我没事。对了,帮我给醒明打个电话,叫他明天早些过来。我想吃圣心门口的豆腐脑。”周喻恒道,态度宽和,说最后一句时竟恍惚有讨好的口气,大概只有面对秦姨他才会如此。 秦姨仍是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踟蹰再三,终是不便忤逆他的意思,低头退了出去。 厨房里现下只剩下他和辛易。辛易这一刻觉察到了具体的害怕。出口的门被周喻恒把着,他比自己差不多高出一头,肩膀宽阔有力,力量上较她实在有压倒性的优势。不过—— 他是个瞎子。 好在,他是个瞎子。 辛易一面安慰自己,一面觉得自己有些可耻。听他如此不留情面地剖白自己,心底稍稍掂量了一下,腆着脸笑道:“周先生,您别这么说……” “不这么说,那怎么说?你们个个心里都这么说,为什么嘴上不说出来?”他说着,身体往前进了几步,辛易下意识后退,被他逼到窗边。窗外巨大的海浪声像海螺里的呼响,贴着耳膜,却久远而不真切。 她为什么要来这里?辛易脑中忽然觉得茫然,无法思考,下意识辩解,“我没……没这么想……”然而这辩解是徒劳的。这世上最困难的事莫过于证非,证实物凿凿的非已十分困难,更何况是这等捕风捉影的诛心之非。 不过话说回来,他诛心归诛心,却不全然是非。辛易承认她确实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是变态过。 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更没什么意外,她这个职业早决定她将面对的人一多半都是变态。而且这些变态还都是她的衣食父母,得罪不得。 周喻恒听了她迅速的否认,眉头嫌恶地一皱:“你真虚伪。” 虚伪? 第二次见面就如此恶语中伤,这人若非极度缺乏安全感、企图以攻击的方式自卫,就是给人惯出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 辛易微微一愕,却并未着恼,心里转了几个弯,反坦然笑了。她有一个心理服务人员不可多得的特质——能把自己置身事外,客观看待事情的走向。就像现在,即便周喻恒言语的冷箭射向的是她的胸口,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拔箭,而是张望来箭的方向。 陈遂曾说她心理的疼痛感比一般人弱,俗称“没心没肺”,是个当变态杀人狂的好苗子。 辛易却明白这不过是后天习得的本事,痛成了习惯,也就脱敏了。这样当着面骂上两句,算什么。 而且说到底其实姓周的也没冤枉她,她的确已经虚伪成了本能。何况这个词其实并不算太难听,往好了看,还能理解成个社交的必要礼节——没多少人乐意且有那个心脏去面对他人的真实,也没那义务,不是么? 辛易相信,此刻她就算只将心底的黑暗展露十一,周喻恒也会立刻拂袖而去。他这么无病呻吟的作“何不食肉糜”之叹,只是因为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你在想什么?”辛易正感慨,周喻恒却忽然问:“琢磨我算哪路子病人?怎么给我开药方?”他又迫近了一步,辛易抬头,恰迎上他大的像在有意恐吓的眼,因为惊怯,身子本能欠了欠,忽碰到什么,下一瞬,“哐当”一声脆响,一只青瓷花盆应声而落。 碎了满地。一株含苞的黑色郁金香横卧在狼藉的泥土中,如狼狈失措的美人。 “啊——对不起——”辛易惊叫着道歉,手向前探出,像要努力挽回什么,却只抬在半空,忘了动作。 周喻恒对她的道歉置若罔闻。几乎是她手伸出的那一刻,他眉头微微皱起,鼻尖也轻轻张缩,似嗅到了什么奇异气味,在竭力追寻它的来源。嗅到后面,他连身子也微微颤动起来,就在辛易以为他受了那刺耳声音的刺激将要发作时,他忽一把攥住她的手,大力将它拖到鼻尖:“你是谁?你来做什么?” “我……我是辛易……周先生,我是您的……看护……”从那句“神经病”开始,辛易就明白周喻恒已看出了她的身份,但见他状态反常,她怕“心理医生”几个字会再刺激到他,稍作斟酌,还是换成了对他而言大概更中性的“看护”两个字。 好半天,周喻恒才恢复平静,微颤的双肩平复下来,却仍攥着她的手。 “周先生,周先生……”辛易试探着叫他,心中却纳罕,究竟是什么刺激到了他?是声音?还是气味?如果是后者,是她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她本能向自己肩窝处凑了凑,没有,什么也没有。 周喻恒从混沌中惊醒,手仍握着她纤瘦的指尖,却没再用力。她感觉到他的放松,试探性地挣了挣,真从他的掌心挣出来,才发现只这么一会的工夫,自己满手都是汗。手心是,手背上也是。 意识到这点,她惊异地看向周喻恒,他却已沉定如前,连方才那虚张声势着睁大眼睛的凶恶模样也不再有,只眸底微微现出茫然,像刚刚自怪梦中惊醒。 辛易有一丝错觉,这一刻的周喻恒脆弱就如走失的孩童,在人潮涌动的十字路口急切地张望,只为辨别出哪怕一张熟悉的面孔。可是无果。 他需要安慰,她忽然想。不知是不是母性泛滥,这个念头还未在脑中转老,她已真的鬼使神差地上前拥住了他,手搭上他宽阔的肩背,轻轻拍了两下。像她从前对待孤儿院其他比她更小的孩子那样。 然而下一刻,他却像遭了冒犯,一把将她推开。脸上愤怒与惊惧交杂,辛易丝毫不怀疑,老天那一瞬要是给他一线光明,他一定冲过来抬手就拧了自己的脖子。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周喻恒却开始冷笑:“走,你走……” “周……” “辛易,我给你个机会。你明早离开这,我薪水照付。”不等她插话,他又急急补道。 辛易一愣——天下岂有这么便宜的事? “可是……” “我不需要看护,你们不用瞒我,你们把我当神经病,就应该知道神经病不好伺候。” “我没、没有……” 周喻恒讥笑,转瞬已恢复如常,回到了那个全副武装、不易对付的周先生:“别‘没’啊‘没’了,你知道你从那天面试时起,说的最多的话是什么?就是‘没’这个字。狼来了的故事你听过吧?要是你是村民,被骗了两次,还会再上山?你现在越否认什么,就让我越相信什么。” 辛易无话可说。论一针见血的洞察力,他才是心理医生,她倒该是个瞎子。 两人沉默片刻。周喻恒终于玩腻了这个猫鼠对峙的游戏,连句招呼都懒得打,转身就要离开。 “周先生!”辛易忽然叫住他。 周喻恒停住脚,却没有回头,一派静听下文的架势。 “要是我是村民,哪怕只要十一的概率,我也会再上山。十一的一出现了,那就是一百。周先生,您既要真实,就该有初心。”辛易咬咬牙,辩驳道,心里虽虚,嘴上却振振有词。说来也巧,狼来了的故事她在圣心孤儿院的时候听了无数遍,这话还是彼时的老院长说的,耳濡目染,却也未能将她变成个多么有原则的人。不过这等巧言机辩,总有它实用主义的用途。 “你戏倒是足,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个好人!”周喻恒轻哼,旋即冷淡道:“既然这样,我换个说法,你留下来,做个彻底的好人,我不付你钱;或者,你走,该付多少薪水,我一个子也不会少你。” 他的居心何其明显,不过想让她自扇“耳光”。辛易一点也不在乎,反复无常是小人物的通行证,她一向刷的顺溜。 而同时,这也是大人物的墓志铭。周喻恒是大人物。 她相信,周喻恒这等身份的人,一定会言出必行。 其实她的确不想待在这古怪宅子里伺候这古怪主人,拿了钱潇洒走人才是她一贯的做派。但转念想起冯青青的话,和苟乃大这些年的横行无忌,她咬一咬牙,又变了主意。 留下来,做个彻底的好人,我不付你钱—— 不付钱,但周喻恒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个金字招牌。冯青青说的没错,她眼下已经研三,到了该为未来做打算的时候了——有了周家这张虎皮,她这只野狐狸要狐假虎威,在六院占个地盘,还不容易? 辛易捏捏手,下定决心,低下头,略带些委屈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周先生,我想……我还是留下来吧。” 周喻恒却丝毫不觉意外,轻轻一哂:“你看我说什么,你真是虚伪。” “你……” “别跟我装委屈——我想我还少说了一句话,你不只虚伪,还是个赌棍。方才你说的十一的一,说到底不过是赌局的胜率罢了。小丫头,别拿我当骰子,我没有眼儿——” 再度被周喻恒拆穿,辛易一时有些无措。“没有”两个字到了嘴边,一想到他讥笑,还是吞了下去。周喻恒说的没错,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但既然在他眼里,她是这么个一无是处的人,他又为什么选中了她?钟叔说过,这是他“周先生做的决定”。 周先生做的决定…… 想着,不知是不是周喻恒的尖利令她无处遁形,连脑中的想法也藏不住,竟不自觉蹦出了口:“周先生,为什么是我?” “嗯?” 问出口就有些后悔,明白问这样的问题,简直是送上门去给周喻恒羞辱。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好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应聘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挑中我?” 周喻恒没有马上回答,那一副宽阔的背影对着她,让她不自觉回味起了方才攥紧自己的有力的手,有一会,才听见他若有所思着说:“你身上的味道……没那么重。” “什么?” “医院的气味,我隔着十来米都能闻得出来……你还好……” 辛易恍然,这是数害相权择其轻的意思。原来她并不是有多好,只是没那么坏。 她突然想起他刚进门说的那句“我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明白过来这并非一句玩笑话。病人和医生,主人和仆人,无论哪种关系,缺乏信任,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始。辛易纵然执业时间不长,也明白这个道理,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纱垫,稍作犹豫,心一横,忽然“啪”地一下将它一把扯下:“对不起周先生,我不知道您讨厌这个味道,我这就把它扔出去……” 周喻恒一怔,半晌才凭那胶布与皮肤分离的声音判断出她做了什么,慢慢转身,向前走上几步,欺近她,伸手触到她的额头上,果然感受到黏黏液体的触觉,眉头一皱:“但我更讨厌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