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她走到台阶上的那一刻,雨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盛夏的雨,泼辣起来比男人在外偷了腥的中年妇人还要厉害,一通不管不顾的哭闹,歇斯底里的,让人记忆里初春细雨的那点缠绵劲转瞬消弭了个彻底。 辛易只在门口站了一小会,鞋尖和裤脚就被打了个透湿。台阶上头也有一道门,不出意外地大闭着。辛易按过铃,好一会才有人来开。是个面容整洁的中年阿姨,不是外头应声的那个。 屋内的光线很暗,身后的门一关上,最后一点雨天的青白惨淡也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阴森幽寂的长长门厅,铺着棕红色的长羊毛地毯,和她脚边那点泥的颜色很像,就算一脚踩上去,那泥迹大概也会被长羊毛掩盖的彻彻底底。 但她可没那个熊心豹子胆。 中年阿姨拿来一双软底拖鞋:“小姐,请换上吧。”拖鞋很软,面子是天鹅绒的,踩在地毯上会有轻微下陷的感觉,一点声音也没有。辛易甚至怀疑那拖鞋的底也是天鹅绒的。 “小姐,周先生在二楼右手边的第一个房间。门没关。”阿姨说,声音压得很低,快速扫了一眼辛易微有些胆怯而茫然的脸,轻轻叹了口气,好心补充道:“走路尽可能轻一些,进去之后,周先生没问您,您不要说话。如果他碰巧在睡觉,请不要打扰他,也不要动,静静等着就好。周先生不喜欢吵。” 辛易腼腆笑笑,轻声道了谢,穿过棕红色的长门厅,上了楼。 找到阿姨说的那个房间,她轻轻推门进去,门看起来不新,但轴承一定护理的很好,开关门一点声音都没有。 是一间书房。 房间很深。影沉沉的书架子靠墙排着,藏书很多,一直堆到天花板。天花板中心悬着旋涡花饰的水晶灯,看起来也有些年纪了。当窗一方乌木长台,屋内唯一的一把靠背椅却未摆在那长台后面,而在它前面,离壁炉很近。 这么热的时节当然不会用壁炉。不过也没见任何能够降温的现代设备。 辛易最后才注意到歪在靠椅上的那个人。其实她当然一走进来就注意到了那个人,但她不敢往那边看,目光偷偷摸摸在他身周提溜了好几圈,才试探着落到他身上。 一开始还只是脚,慢慢顺着裤管向上,好一会,才落到他的前胸和脸。 脚上是一双浅灰布鞋,棉麻质地,衣裤也是棉麻的,是深蓝色的中式上衣,最上面的一颗盘扣没扣。头垂着,而且垂的很深,将那微露出来的一点肌肤恰好遮住——果然睡着了。 这一身穿着大概得有个五十开外吧。方才那个阿姨明显不是他妻子。这么大年纪,一个人寡居在这么个海边别墅里,若非夫妻不和,想必便是失偶。 辛易忽然对他的怪异性情有了些许的理解——她极容易这样,大概是因为自幼照顾了不少孤戾小孩的缘故,她对古怪的性格有着超出寻常的迟钝与包容,于是在理解与同情人上,她的敏锐接近猎捕动物的本能。 此刻因这理解,她尊重他的习惯,像佣人所叮嘱的那样,尽量找了个不影响他的角落,静静等着他醒来。其实就算不是出于理解,单周家这富甲一方的气势,她也不敢轻举妄动。辛易识时务,也畏权。 屋内只有一把椅子,被他霸占着,她别无选择。 这么一等,就等到天色全部黑透下来。 辛易看着表盘的指针想,这要真实实在在按时间算的话,冯青青可得补她不少钱。但她尽管爱钱,却不会那么不上路子。 几乎是雨停下来的同时,周喻恒也醒了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个反应是皱了皱鼻子,继而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拉响了壁炉边的电铃。这年头还用电铃的房子实在稀奇,但这栋别墅里稀奇的东西着实太多,像隔绝了时间。 佣人很快上来,还是那个阿姨:“周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秦姨,麻烦你把窗户打开……”周喻恒缓而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像一把明明轻淡、却始终不肯散去的香炉烟。 而更重要的,那是年轻的声音。远比想象中年轻。 藏在角落里的辛易微微一怔,听见那声音用极为家常的口气说:“……有人的味道……”说着,轻轻吸了一下鼻子,立刻像花粉过敏了一样,剧烈咳嗽起来。 废话!这屋里加上你这神经病一共三个人,当然有人味! 饶是辛易对变态的免疫力强,这一刻也不免有些恼怒。而最令人恼怒的是,他还不是有意挑衅,是本能使之。 辛易下意识地在自己身上嗅了嗅,除了点汗腥气,并没什么过分的味道。 她嗅鼻子的轻微响动惊动了他,他微微一蹙眉:“你是谁?” 秦姨边开窗边小姐解释:“周先生,这位小姐是来应征看护的。看您睡着了,就在这儿等了两个小时。”“心理医生”变成“看护”,让辛易有些始料未及。 她微微一愣,一个“不”字就要脱口而出,却莫名想起临上楼前她嘱咐的那句“周先生没问你,你不要说话”。辛易是个人情里打着滚长大的人精,听得出来这个秦姨话中有意回护着自己,这时候当着她主人的面拆她的台,也就是在拆着自己的台。 于是生生将那个字吞了回去。 这事容易,等会下楼私底下问问就是,反正她也没想过当周家的差。 周喻恒却有所觉察:“你有话要说?”光线太暗,辛易又站得远,从她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不知怎么,她本能觉得这人似乎轻皱了下眉头,连头发丝都带着轻蔑。 “啊——我、我没有……” 黑暗中的人影向她转了转,调整了下坐姿,冷淡打断她,“没话说,就出去。”他的声音并不凶狠,却让人浑身无端泛起凉意。 “可我是来应……”辛易本能解释,她等了两个小时,他什么都不问,就让她出去? “你说过了没话说。”周喻恒看起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她的辩解再次被他打断,原本就很冷淡的声音又寒了几分:“出去。” 靠,没话说,你特么是这么理解没话说的?Literally(字面上)来理解是吧,那老娘说的也是刚才没话说不代表现在也没话说。辛易撇撇嘴,一肚子腹诽眼看就怀胎十月快要临盆,然而腹诽归腹诽,她可不是愿意吃眼前亏的人。周喻恒是什么级别的妖兽,她这点眼力见还有。就她这鹌鹑样,跟陈遂那样的野_鸡对撕已是不自量力,怎么可能没事扇着翅膀去挑战大鹏。 于是缩着肩膀蔫头耷脑地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忽被那个声音叫住:“不服气?” “没、没有。” “嗬……”他轻哼一声,大概是蔑视的意思,却没有再说话。骤雨初停,一点月光从窗外漏进来,打在他脑后,让他的半边面孔也沾了点光。 没人听到这么明显的轻视还能甘之若饴,辛易应激式的回头看了一眼,那张隐在半明半暗之中的脸毫无预兆地撞入她眼帘,她冷不防一惊,下意识的眨了眨眼,一片苍白底色的微滞神经上,跳出三个放大加粗的词。每一个词单独,都足以让她再惊这么个来回。 年轻,冷,还有—— 好看。 真他妈好看。 高鼻深目,那算不得什么,这是所有帅哥的标配。但如果能将那么凛冽的线条变得温润却不容靠近,就需要更精细的雕刻手法了。 有那么一瞬,辛易恍惚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个刚掀开棺材板爬出来的清末世家公子,分明一身森然黄泉气,却又偏偏一尘不染,还似乎带着某种蛊惑,像招着手引诱你过去,再一伸手,一把拧断你的脖子。 估计是天快黑了的原因。夜晚之时人的神智也会变得脆弱,各种怪力乱神的想法就会见缝插针地钻进来。 辛易自忖是经受过帅哥考验的人。连大是出了名的鲜肉铺子,生不生产知识她说不上,但盘亮条顺的年轻躯壳可像传送带上的双汇火腿肠一样,一茬一茬地往外送。 更别说她身边还有陈遂这等睡一个饱觉就能自带美妆效果的妖艳贱货。 然而和眼前这个姓周的相比,还是立刻就露了怯。 她转瞬明白了什么叫蒹葭倚玉树,那已经不是双汇和王中王的差距,而是火腿肠和鲜肉火腿的差距。 “你在看我?”一瞬的安静之后,那张脸的主人忽然开口。 “啊……没有!”辛易快速移开目光,像被抓了现行的偷窥狂,下意识的否认。 她感觉到周喻恒在盯着自己,愈发不敢抬头。此人眼神一定特别犀利,只是被他这么盯着,她已领悟到了什么叫“芒刺在背”。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漫长感受,她原本好容易晾干的汗又一点一点爬上后背,像细小的爬虫。 辛易想起自己幼时无数次被人叫到跟前审视的经历,像市集上买猪买鸡一样,任人挑挑捡捡,而最悲哀的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没一回能让人选中。那并不是什么舒服的回忆。然而回忆这小婊_子就是这样,她可不管你舒不舒服,只会挑你最不设防的时候突然找上门来,是个轰也轰不走的不速之客。 作为一个学心理的学生,这一点她当然再了解不过,但了解归了解,她所能做的也只有逆来顺受,熬过那难耐的几分钟。 她素来如此。在除陈遂之外的外人眼里,她是个没什么个性的老实姑娘,老实到甚至有点愚蠢,对什么都无可无不可。 但没有人想过,没个性很多时候是没的选择。将个性宣之于口是多高阶的奢侈? 好半天,那人才仿佛盯够了,转过头,对着窗外。弦月当空,粼粼海水被缓下来的风吹的轻轻晃动,像摇着一个摇篮。摇篮里的娃娃就是那月亮的倒影,只可惜吹了夜风着了凉,全身冷的厉害。 周喻恒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摩挲了挲,大概在想着什么,须臾,才终于开口,声音却比那月亮更冷:“那还不走?” 辛易落荒而逃。 临走前瞥见他扶着靠背把手站起来,好高啊,比她足足高出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