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秋天,顾可盈身上的薄毛衣都湿透了,浑身是刺骨的寒冷,透心的凉。 这还不够,紧接着,一盆接着一盆的冷水不断地泼下来,随之落下的还有坚硬的不锈钢水盆。别说是躲避的时间,顾可盈根本连躲避的空间都没有。她除了冻得发抖以外,还被砸得头晕目眩。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酷刑才结束。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以后离洛北晨远一点喔。”明明是可爱的语调,听起来却是那么恶毒却又不怀好意。 敢这么做的当然不止一个人,一群女生不堪入耳的辱骂接踵而至。 随后,器材室明亮的灯光也被关掉,接下来,连器材室窗户也好像被人遮住了,本来光线就很暗的小隔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像她曾经那些担惊受怕的夜晚里无数的梦。 器材室的锁门声格外响,像是在跟她叫嚣,又好像是在给她警告。 再后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留给顾可盈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煎熬的时期,那个还不理解煎熬的字面意思却都已经对此有所体会的时期…… 此时此刻的她,到底在哪里呢?在童年的衣柜里,还是在学校的器材室里?一室寂静里,唯留顾可盈起伏不止的喘息声。在她的耳里,这里面仿佛夹杂着母亲被打得体无完肤时压抑的呼吸声,她甚至不敢想象门外到底有何场景,因为她再也不想从门缝里无助地观望着母亲的惨剧,还要抑制住自己不发出一丝声音……那些她努力想要不以为然的记忆又好像历历在目似的重现眼前。 顾可盈还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要大声求救,可是张开了口之后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她甚至隐约听到有人接近的脚步声,好像要打开衣柜的门对自己伸出魔爪……现实和虚幻交替出现,混杂在一起,顾可盈意识混乱,此时已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觉得心惊肉跳,恐惧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她淹没。 顾可盈蹲下去,她紧紧靠住身后的门,蜷起双腿,张开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汲取身上最后一点余温为自己取暖。 可是她的身体偏偏越来越冷,湿淋淋的头发也使得她的头皮冻得发麻。 顾可盈已经开始打寒颤了。 她好怕,她好冷。 外面的声音时远时近,时虚时实,顾可盈的意识愈发朦胧,然而幼年的经历却愈发真实,真实得让她无法从中抽离…… 再次睁眼的时候,周围白得刺眼,顾可盈眨了几次眼才适应过来。 一个人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穿着白底的灰色暗纹衬衫,衣尾埋进修剪得宜的黑色西裤,双手背在后面,十足十的老派架势。窗外的光透进来,柔化了他的身形轮廓,顾可盈一时看得入神。 感受到背后的目光,虞维臣回头,向她走近,“你醒了,盈盈。” 他又叫她盈盈了。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顾可盈所思所想的,就只有这句话。 “感觉好点了吗?”他坐在她的病床边,问道。 顾可盈坐起身来,难得乖巧地靠进他的怀里,却什么也没说。 他也很难得的伸出手臂抱住她,轻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放心,我在。” 这难得安静又亲密的时刻,足以美好得让顾可盈把所有噩梦统统抛诸脑后。眼前这个人,总是在她无助的时候出现;无论何时,只要有他在,她就觉得安心。即使幸运之神从不降临,那又如何呢?有他就够了。虞维臣的存在,对于顾可盈来说,就是幸运之神对她最大的眷顾,她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噔、噔、噔”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一室的和谐。 顾可盈的目光扫向门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雪白匀称的长腿,脚上穿着一双绿色鱼鳞花纹的红底高跟鞋,在光线的映射下还散发出淡淡的荧粉色反光,让人不由得想像到美人鱼上岸的情景;她不由自主地抬头向上望去,只见来人身着象牙白色的绉纱立领衬衫,领子两侧点缀着精细的酒红色刺绣,独具匠心的设计却并不喧兵夺主,保留了女士衬衫原有的韵味,配合腰间柔美的荷叶边和下身搭配的迷你皮革半身裙,恰到好处地诠释了一个优美的职场女性形象。 至于她的长相,顾可盈已经不忍细看,只消轻轻一瞥,那精致的妆容和脸蛋足以让自己低下头去。而此时的自己,不施粉黛,披头散发,身上还挂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要多寡淡有多寡淡。 多年以后的顾可盈回头再想此幕,一定会嘲笑自己的妄自菲薄,一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和在职场中浸淫多年的成熟女性有什么可比性呢? 可惜现在的她还不明白,只是无措地呆在原地,一语不发。 “Vi,抱歉打扰了。”姜晓惠把挂在臂弯的风衣向上提了提,从里面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鬓角的汗珠,解释道,“刚刚启辰的王总来电话了,他终于肯松口了,说是要立马见你,但是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所以我……” 看到来人一身行头的时候,顾可盈打从心里就认定,这个人一定是来找她家老虞的,她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说不定她就是昨天电话里的女人;现在她的声音也让顾可盈敏感地察觉到,她的的确确正如自己所想;即使,昨天顾可盈听到的也不过只有一个“喂”字。 虞维臣松开怀里的人,想要站起来,却被顾可盈抱得更紧了,他跟她眼神示意,她却打定了主意拒绝接收,一副小猫护食的样子。 虞维臣只得尴尬地说道,“孩子不懂事,见笑了。”听到这话,顾可盈不动声色地张开手,在他的腰上毫不留情地狠狠掐了一把。 这一系列动作分毫不差地落入姜晓惠的眼里。其实从她踏进这个门口的第一步开始,她的注意力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肆意享受虞维臣温暖怀抱的少女;虽然她素面朝天,但是她身上所散发出的青春气息和自然红润的肤色都让人嫉妒不已,尤其是她还靠在自己平时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个人的怀里。她推测,这想必就是那日电话里的“盈盈”,那个一通电话就可以让虞维臣义无反顾的盈盈。病床上的人杏眼微睁,放大的瞳孔毫不掩饰她对自己的防备与敌意,但是姜晓惠不一样。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不是一两天了,她自然懂得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只见姜晓惠笑眯眯的问道:“瞧我,光顾着工作都没有留意孩子,孩子怎么样了?” 虞维臣出于礼貌,理所当然地和她寒暄几句。 顾可盈却在心里默默腹诽,哼,用不着你的留意。虞维臣叫她孩子她也就认了,眼前这个女人又有什么权利这么称呼她,那样这个女人岂不是和虞维臣站在同一个位置上,而自己反而成了不折不扣的局外人,一个被排除在“大人”世界外的“孩子”? 顾可盈自认不是一个安于一直处在被动地位的“孩子”,哪怕敌人再强大,可以唬得住她一时,可却没办法让她永久地屈服在对方的淫威之下;此时此刻她当然会找机会顶回去。 就在两人说话的空挡,顾可盈见缝插针:“阿姨是我们家老虞的秘书吗?”既然你乐意当“大人”,一口一个“孩子”地称呼我,那我就成全你!反正他是“我们家”的老虞,是属于我的。 在虞维臣看来,姜晓惠不过是公司的同事,他并不想向她过多地展示自己的私生活,但是顾可盈这么表现,他只好为两人互相介绍道,“她叫姜晓惠,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这个是顾可盈,小孩子说话没轻没重的,不要放在心上。” 顾可盈又张开手用力掐了他一下。可虞维臣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她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力气。 “看起来是个有灵气的孩子呢。”姜晓惠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多一分太假,少一分又不够真诚,这个分寸她拿捏得恰到好处。虞维臣的表现让姜晓惠放下心来,不管这个顾可盈的心思是什么,至少她可以肯定,虞维臣和顾可盈的关系并不如传闻中的那么不堪,他对她根本就没有那种想法。 “阿姨过奖了。”这一声“阿姨”,顾可盈的咬字格外清晰。 虞维臣又怎么会察觉不到顾可盈的不怀好意呢,为了不至于让姜晓惠下不来台,他只好对顾可盈纠正道:“叫姐姐。” 顾可盈瞪他,好呀你,我才叫了几句阿姨你就看不下去了?她叫我孩子的时候你怎么没替我说几句? 虞维臣皱了皱眉,示意她听话。 顾可盈把视线移到窗外,摆出宁死不屈的架势来。 “这孩子,惯坏了。”虞维臣对姜晓惠说道,“你先回去休息吧,王总那边我会联系。” 顾可盈小声嘟囔,“什么时候这么怜香惜玉了。” 她不明白,虞维臣虽然嘴上说她不懂事、说她没轻没重等等,实际上每一句话都向着顾可盈,都在试图为她的行为做出一个情有可原的解释;而他对姜晓惠的态度只不过可以称得上彬彬有礼,礼貌而疏离,最后的“怜香惜玉”也不过是不愿她在此久留的缘故;孰轻孰重,顾可盈不清楚,姜晓惠却是心知肚明。 姜晓惠走了之后,顾可盈问他:“你让我叫她姐姐,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你想叫我什么呢?”虞维臣反问。 “我想叫‘维臣’啊。”顾可盈半开玩笑似的答道。 “胡闹。” 顾可盈松开了抱住他的手,说道,“是呀,我胡闹。那你说,我怎么称呼你才不算胡闹?老虞?虞先生?虞大哥?还是小叔叔?或许你想让我叫你一声‘爸爸’?”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其实从虞维臣收养自己的那一天开始,她就不止一次地揣测过他和妈妈的关系;按理说,妈妈比他大六岁,两个人曾经是恋人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们真的曾是恋人,他又怎么会放任妈妈嫁给别人,还遭受那么多的苦;可如果只是昔日好友的话,妈妈又为什么选择把自己托付给他而不是别人?他又为什么会接受自己呢?而且在虞维臣收养自己以前,她从来没有见过他…… 最后,顾可盈的结论是:他曾经深爱着妈妈,奈何妈妈不喜欢他,另嫁他人,他伤心离去,多年以后,妈妈不堪重负远走他乡,把年幼的自己托付给这个曾经深爱过她的男人,并相信他会照顾好自己;而深爱妈妈的他,为了弥补当年的放手之后对妈妈造成的悲剧,毅然决然地选择好好照顾自己,等待妈妈回来…… 虽然这个结论经不起仔细推敲,但是这已经是顾可盈能想象到的最接近现实的一个可能了,所以她总觉得,也许他想做她的“父亲”。 但是她不准。更何况她也不会把他当成父亲,永远不会。 “盈盈。”他唤她,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