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入骨髓的阵阵锐痛随着心脏的跳动剧烈袭来,叶航撑在地上的双拳一瞬间紧捏到发白,额间青筋猛地爆出,牙根咬到几乎渗血才硬是压住了差点冲口而出的低吼! 冷汗顺着额发滴入眼中,刺痛间,眼前一阵白光闪过,前方巨大山壁上的艳丽壁画开始扭曲模糊,渐渐化作他脑中越来越清晰的场景—— 半山间,塌落的烂墙残垣渐渐消失,残破瓦砾一片一片回到原处,蛛网尘封破败陈旧的横匾自荒草丛中飞出,挂回了原来的地方,重现昔日龙飞凤舞,倚山而建的古朴建筑逐渐恢复原样,静静伫立在隐带血红的残照夕阳中。 叶航闭了闭眼,想让眼前的幻觉消失,但睁眼后,他发现,闪过眼前的一幕幕场景不但真实到可怖,他甚至还能闻到微风吹过时带来的山林中特有的泥腥气。 叶航瞠目,惊愕无比地看着环绕在身边犹如电影回放般的场景...... 日暮未暮的一日,一群风尘仆仆的黑衣人带回了一个用黑布蒙着的巨大圆形物体。 夜晚,穿着黑袍,满头白发,面容却艳若少女的族长激动不已,在大宅中心空地的圆台上张开双手,朝着黑暗天际大声呼诵,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全都双手前伸,面色虔诚的伏地而跪。 鼓声,锣响,烈酒,舞蹈,庆祀活动热闹非凡,叶航怔然见到,曾出现在他梦中过的小阿离和一个黑衣女子正孤零零的坐在一处角落,与身边脸色狂热的族人格格不入,而那女子似有所感,突然扭头朝他所站这处看了过来。 对视瞬间,叶航被那张疤痕累累,几乎没有一处完好肌肤的脸给惊了一下,屏息间,他竟觉得那女子还仿佛朝自己微微笑了一笑,正想上前一步看清楚些时,前方忽有几个少年朝他走来,其中一个抬头唤他,“十九哥,你方才可有被吓到?” 十九哥?他在唤谁?是那个他曾梦见过的小少年吗? 叶航扭头,却见自己身后空无一人,再回头,那班少年已嬉笑着一个一个地自他身侧或身体中穿过,叶航大惊,低头看向自己,却并未发现任何不妥,而等他抬起头时,身边一下子就变了场景。 半山草坪上,瘦小女孩将手中小瓶朝他递来,笑意盈盈地对他说,“我娘说你一身筋骨已重塑,现下给你换的这药可洗髓伐骨,助你纯阳兴盛,若是觉着疼痛也定要忍一忍,可知?” 叶航低头看去,见小女孩拿着药瓶的手指细瘦尖秀,粉嫩无比,瓜子心儿般的小脸上带着笑意,被阳光映得细白如瓷,粉粉胜雪,晃得他一阵恍惚,不由自主伸手将药瓶接过。 扒开瓶塞,瓶中细如小豆的紫红药丸光泽圆润,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恍惚间,他听见小阿离幽幽叹了口气,小声开口,“祖母和长老们日日在洞中炼丹修行长生术,现下连族务也不大管了,脾气...脾气也越来越坏,都有些,不像以前的祖母了......” 小女孩长长的睫毛在清风中忽闪对翦,如神游梦境的叶航看着她蹙在一处的秀眉,只觉得心口紧痛不已,莫名地跟她一起怅然不乐起来,小女孩不等他开口安慰,忽然扭头看向他,悄声道,“我娘说,阴家为求长生行事渐见歪邪,她寻到时机便会带我离开这里,我不懂娘的意思,但若真是要走,十九哥哥你同我们一齐可好?” 叶航呆愣住。 十九哥哥?为何他们都唤我十九? 没容叶航反应过神儿来,身边的场景一下子又变了。 他看见,被黑衣人带回的古朴铜盘被固定在山巅最高处,下方相连铜管深嵌进山石之内。 仙露可洗骨,五灵能生肌,神鼎阴阳火,不老造化丹。 汉武帝命十方巫师共同祈福而铸的青铜鼎和承露盘,传说所炼出的丹药能让死人腐肉生肌,生者长生不老,天生阳寿不长的阴氏族人费尽了无数心力才得到了这两件宝物,只为能从此逆天改命。自此,各家各房的禁术高手都进了那森冷洞中,集全族之力以求长生之术。 高旷大殿内,白发女人半跪在石台上,眼神痴迷地盯着连接洞顶上方铜盘的铜管末端,看着晶莹水珠一滴一滴流入下方玉杯之中,然后将各种研磨成粉的药物与露水合而为一,放入山洞正中的青铜巨鼎内炼制,每当炉火过旺,青铜鼎两边神色肃穆的族人便向火中泼洒红水将火势降文,而木桶中的那红水,阴阴测测,腥味扑鼻。 叶航细细一看,脸色顿变,那水,分明是新鲜血水。 火光照耀不及的山洞一角,两个年纪不大的童男童女半躺在木笼中奄奄一息,颈部,腿间,臂间都被插入细细竹管,鲜血正顺着管子蜿蜒流进笼外的木桶中,待血水放完,尸身便被等在一旁的人拖出,往那头部钉入一符后扔进一旁的阴潭...... 为求我命,何顾他人?为了炼丹药引和查验药物毒性,族人们不惜将一个又一个体质同他们一样阴性的少年少女推入死亡地狱。 “齐肃聪明者,神或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精通各种通阴秘术的阴家人自诩天生异禀,可通神鬼,以凡夫蝼蚁之命献祭炼药理所当然,但苍生亦有眼,这所为太过阴骘,反噬渐现端倪,山洞中,深邃的阴潭黑气暗起。 起先,他们不以为意,青铜巨鼎炉火至阳,需得以阴血调至为阴阳之火方能炼丹,靠得过近族人体内阴气受损极易伤身,吸收阴潭的阴气正可平衡内息,但渐渐地,阴家人发现了,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的脸色,从以前的苍白,变成了铁青带白,死人般的肤色。 然后,他们的阳寿,似乎更短了。 先是族中上了年纪的族人一一身故,到后来,族人死亡的年纪越来越提前,一些刚入四十的壮年一夜间便可苍老白头力竭身亡,有时一月内,族中便要操办十几场丧事,平素人来人往的宅中大道上挂满了白布,清冷阴森,阴氏族人数量渐渐减少,仿佛一场天谴,正悄无声息地笼罩在阴家大宅的上空。 但阴家人已经泥足深陷不能自拔,收不住手了,他们开始加快炼丹修行,废餐忘寝,心存侥幸,所有人都想在大难来临前得到永生之法,就像夕阳明知自己不应西移,可,仍是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没有光的所在,直至堕入渊蔽,万劫不复。 再后来,送入洞中的童男童女人数越来越多,或被引血,或被投进炉鼎内焚成人灰做药引,丹药炼制出后,剩下的又被用来试药,但那些服下丹药的孩子不是七窍流血而亡,便是爆体而炸尸骨无存,还有些初时看着还好,没过两日便开始全身脓疮,肌骨断裂,自内而外的腐烂掉,瘫在笼中如一团烂肉,偌大的山洞,凄惨如鬼府地狱。 这一幕幕的画面,比十八层地狱里的拔舌剖心还要怵目惊心,叶航看得惊怒欲吼。 但场景仍在变换,他见到,因为求不到长生术,洞中闭关修炼的阴氏族人脾气日渐戾气,个个脸色阴郁指天骂地暴躁不堪,山洞里黑气越发浓郁,每次扑出都要数人合力出手才能压制下去,那白发女人的脾气亦越发暴虐,常常上一刻还在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下一刻便暴怒不已地将铜镜砸碎。 终有一日,石台上手指捏诀盘膝而坐的白发女人倏地睁眼,唇角浮出恍悟笑容。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哈哈哈......”低喃几句后,她起身仰首大笑起来,一身黑袍被身后炉火一映,透出了诡异血色。 很快,小阿离被带进洞中大殿。 白发女人激动得脸红唇乌,眼中射出狂热光芒,她伸出枯瘦双手轻轻捧起女孩苍白的小脸,指腹贪婪地在那年幼细嫩的脸蛋上抚摩了一会后,已开始出现细皱纹路的美脸上,忽地露出了让人惊怖的慈爱笑容—— “阿离,你可愿意,助祖母长生?......” 那一夜,雨来得分外诡异,刺白的闪电突然就撕破了昏黑夜幕,山风在谷间暴跳呼啸,一连串焦脆的炸雷惊得人头皮发紧,隆隆巨响中闪电不断,狂风挟着沉重的雨点自半空中凶猛无比地抽打下来,阴家圈养的牲畜在围栏里奔跑逃窜,口中迸出阵阵凄厉嘶叫声,闻者惊心动魄,不祥的阴影笼罩在大山深处这个古老建筑上空。 “母亲,她是您的孙女,她是阿墨唯一的骨血。”山洞内殿,黑衣女子伏跪在白发女人脚下,神色凄然。 “那又如何?这里容不得你放肆,我是阴家家主,我是她的祖母,为我献命,是她的本分......”白发女人垂眼看着自己已开始起斑发皱的双手,厌恶不已的移开眼,淡淡回答。 “青铜鼎,承露盘,阴血,阳火,稀世玉粉......阴家都有了,但我们搞错了一味药...”白发女人抬起眼皮,“和阴家护身咒一样的道理,这长生药丸,需得用自家血脉做引,我竟到今时才想明白,阿离是阴家百年来唯一一个泣泪,身骨灵秀,她,是最适合为我炼药的人选......” 她侧过头,看着一边被缚在木架上动弹不得的瘦小女孩咧嘴一笑,一双像在阴间深处才见得到的眼里全是狂热光芒,如果在这时际她能看得见自己的模样,便会知道,自己眼中,已见不到一点人类的感情了。 “媳妇来时已在阴家各处遍布蛊毒,母亲若不想族人倾灭,还是放过阿离罢。”黑衣女子缓缓起身,绝然直视对方。 白发女人闻言双眼一眯,“贱婢!你害死我墨儿,还敢来找死——”话还未说完,她已蓦地伸手抓向了对方的喉间! 阴森大殿中,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两道身影已掠起互击了数次,瘦小女孩自木架上缓缓醒转,却亲眼见到了祖母自娘亲胸口抽出手掌的凄绝一幕。 “不知天高地厚。”白发女人冷哼一声自半空中落下,傲然而立,黑衣女子胸前喷出血雾,如断线风筝般撞上山壁再跌落地上。 “阿娘——”阿离尖叫。 “时辰已到。”白发女人转身掠向摆满炼丹材料的角落,伸手一样一样取出所需之物,等候在大殿暗处的中年男子用刀割开绳索,将小阿离拎起飞身上台。 台上大鼎纹满古怪符文,青中泛金,下方炉火腾腾,还未走近已是热浪袭人,待炉门打开,一股烈焰忽地扑面而来,“二伯伯!不要!”双手被缚的小女孩惊惧痛叫,那脸色青黑双目通红的中年男子似半点不闻,一把将她举起,就要往那炉中掷去! 叶航呼吸凝结呲目欲裂,冲上前去想要救人,却发现自己的手无论如何也只能在虚无中挥舞。 这时大殿外传来一阵呼喝,半开的巨大石门处突然冲进一个浑身血肉模糊的半大少年,随着他的冲势,外面滚滚闷雷之声隐隐传来! 少年提着一把砍柴用的长刀,跑跳转腾竟都快过常人,他双目赤红,力大无比,犹如疯兽,硬是在重重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朝石台上的炉鼎那处直奔而去! 中年男人冷哼一声,手臂一动,将手中瘦小可怜的女孩“呼”一声掷进了青铜巨鼎中,“啊——”烈焰瞬间将女孩吞没,只闻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 “阿离——!”叶航和那浑身是血的半大少年一齐,同时发出了一声悲绝嘶吼! 少年冲上石台,撞开正疯狂大笑的中年男子,扑进烈焰中,竟就这样赤手将炉中浑身已着火的阿离生生拖了出来! “阿离,阿离——”少年发疯般扑打着阿离身上的火焰,片刻前还玉雪可爱的瘦小女孩,此刻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少年伸出焦烂发黑的手将她抱住,流泪低喊,“阿离,十九哥哥在这里,别怕!” “小叫花子你找死!”中年男子大怒,并指朝少年一指,潜劲已发了出去,“蓬”地一声,这一指如一拳打在少年胸膛上,少年闷哼一声,鼻、耳、嘴一齐溢出血来! 这时追进的几个黑衣人亦跃上石台,其中一人挥手间,少年惨呼一声,一条血臂已飞出了几米开外,他口吐鲜血,却仍不愿放开怀中女孩。 “十九...哥哥..”被他抱住,已烧得皮焦肉烂的小女孩望着他,眼中忽地流出了两行晶莹泪水。 洞外,凄厉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幕,沉闷雷声如同夜鬼凄鸣,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暴雨却浇不熄洞内汲灭人性的地狱之火,黑衣人手中的刀一次次地砍在少年身上,血肉横飞,濒死的少年用仅剩的手臂死死抱住小女孩的身子,让人拉也拉不开,“刷!”又一道刀光闪过,少年眉目俊美的头颅飞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血线。 “扔出去喂狗。”中年男子面色狰狞,眼呈血红,被魔性腐蚀的心中早已没了本性,阴森吩咐了一句后,他一把自残尸身前抓起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再次将她扔进了被烈火焚围的炉鼎之中! 角落处,白衣女人手拿玉碗,施施然走上石台,对脚下的淋漓血水和残肢断臂视而不见,只一心等着一会取孙女人灰入药炼丹,两个黑衣人飞快将台上残肢拾起清理出洞外,谁也没看到,山壁下方胸口已被穿透的黑衣女子拼出了最后一口气,咬舌喷血,施咒画符,朝大鼎方向劈去! “阴家...必遭天谴...族灭人亡...”黑衣女子声至此绝,溘然而逝。 符纸贴上青铜巨鼎瞬间,旷大的山洞忽地光了一光,然后整个山洞似晃了一晃,白发女人大怒,“贱婢!竟敢偷学我阴家引雷咒?”她拂袖一卷将符纸掀开,然后单手结印,凌空朝已然气绝的黑衣女子一抓一甩—— “我让你尝尝生生世世被阴魂蚀骨,永不超生的滋味!” 咚——!的一声,黑衣女子尸身已被她抛进了大殿深处的深黑阴潭中。 这一幕幕的画面,触目都是鲜血的红,叶航眼睁睁看着,却只能呆立其中,吼不出,抓不到。 这是地狱?还是人间?——如果人间也会发生这么可怖的事,又何异于身在地狱? 山巅之上,雷声转小,发出似有若无的闷响,仿佛吞吐着许多发作不出的愤怒与心翳,但叶航却见到,天空苍穹间,酝酿出了一股极强大的气流、极巨大的异力,这力量宏巨无匹,挟着惊雷,朝山顶之巅的承露铜盘劈下沛莫能御的一道惊人白光! 这道白光,犹如凝聚了天地之威,轰隆一声,洞顶整块山壁上的散花天女忽然像笑裂起来一般,接着,山壁殁裂开来,哗啦一阵巨响中,山石迸溅,急坠入大殿正中,雨水也自裂口迸喷而入! 洞外,林摧石裂,电闪雷轰,断木飞沙,起落飞舞,偌大宅子多处被雷电击中燃起大火,雨浇难熄,各处毒虫四起,处处可闻撕心裂肺的喊声和犬只牲畜痛楚的哀呜。 洞中众人惊惧大呼中,狂风突起,骇飓怒呜,一阵罡风狂飚而进,又一道白光自裂口处直直劈到青铜大鼎之上,“嘭——!”大鼎爆裂,燃烧的灰黑柴薪被炸得四处飞射,白光扩散,刹那间,大殿内几乎所有人都被这股天威力量席卷! 天地之威,无对无匹,令人震怖,莫可抵御,光耀刺眼间,叶航骇目惊神,只觉眼前一切人影都变成了重重层层,虚虚渺渺,如幻影一般。 天谴平息,终归暗淡,巨大洞厅中黑烟弥漫,处处焦臭残肢,散在各处侥幸未死的几人发出阵阵哀鸣,白发女人慢慢推开被她拉至身前挡住白光的族人尸体,抚胸闷咳,这一咳,血水不断涌出,终是喘着气软倒在了地上,尘烟弥漫中,她模糊看见,洞厅被炸开的石台之处,一个焦黑的瘦小黑影忽地动了一下,然后,那黑影竟开始在地上蠕动起来。 “阿离......?”白发女人不可置信地瞠大双眼,溢血的喉间挤出一声低呼。 那身量幼小的黑影慢慢蠕动爬行着,边爬边蹭,挪动间,一块块黑色的物什自她身上蜕落掉下,终于,她以手支地,缓缓自地上爬起,呆立那处朝阴冷刺骨的黑潭方向望了一会后,垂下头,踉踉跄跄,一步一步地蹒跚离去。 “阿离......”白发女人沾满黑灰的嘴角轻扯,发出嘶哑呼声,被白光重创的胸口处一阵剧痛袭来,闷哼一声后,她头颅一垂,就这样昏死过去...... 漫漫黑烟中,叶航望着那个气息虚弱,忍着剧痛蜕皮重生的瘦小黑影慢慢穿过自己,一步一步朝巨大石门挪去,只觉肝肠寸断。 这入心入肺的往昔,竟是这样的无尽凄酸,无限苍凉。 一阵微风吹过,面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是满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