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之人,从本质上来讲,也是凡人,只不过因了大缘法,可以触及到普通人所触及不到的天道轮回,可求仙问道,可修得长生。 蓬莱岛据说自盘古开天地之时就落于海上,四周皆是茫茫大海,整座仙山都隐藏在云雾中,缭绕着的飘渺云气,看起来颇有不可触及的仙境之感。此地修仙自成门派,掌门已经更换百代,门生众多,趋之若鹜,可见这世间求仙之人仍如过江之鲫,却不见有几人真的羽化登仙。 几道流光从海上飞过,如同几只海鸥穿过了海天结界,细看却是几名御剑之人,落在了蓬莱岛剑宗问仙阁前的汉白玉广场上。几个白衣少年落地后收了佩剑,上了大殿。 问仙阁是剑宗宗主的居处,乌木阁楼看起来古朴中带着庄严气派,檀木雕花的门紧闭,几名少年弟子齐刷刷站在门前,犹犹豫豫在问仙阁门外敲了几下门,那门便自己打开了。 这扇门似乎很久没有打开过了,门轴转动,带着一种陈旧的声响。 那人身影隐没在帷幔中,檀香冷冷,萦绕在那人周围,一袭青色如同石阶上的碧苔痕,带着几分清冷和枯寂。 “弟子听闻师父回山,特来拜见。”白衣少年们行礼毕恭毕敬道。 “嗯。”帷幔后的男人点了点头,声音微不可闻。 那为首的白衣弟子又道:“师父以往下山,数十年方归,为何这次三年便回来?可是……有什么变故?” 修仙之人寿命要比普通人长很多,活上千岁也是有的,自然不知这岁月多么宝贵,数十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次云游,对凡人来讲,便是一生。 季竹坐在帷幔后面,手撑着头,按了按太阳穴,道:“为师……只是有些乏了。” “掌门听说您回来了,请您临雾台相见。” 季竹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让几位弟子退下了。 那几位弟子,看着年龄相仿还是少年,但是最大的弟子和最小的相差已近百岁。修炼之人可以青春永驻,时间是留不下痕迹的。最小的弟子入门不过几年,与师父接触甚少,还不够了解季竹,可是为首的大弟子却觉得内心不安,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师父,师父向来仙风道骨,强大而温柔,所有事情都处理的井井有条,似乎什么事都不能让他费神,从来没有过这样颓败的神色。 苏茗示意让众位师弟退下,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季竹和苏茗师徒二人。 “师父,有什么烦心事吗?”苏茗轻声问道。 季竹扶着额头,叹息声微不可闻。“苏茗,你入我蓬莱多少年了?” 苏茗不知师父为何突然问起,老老实实回答道:“弟子八岁入蓬莱,做了五年门生,十三岁拜入师父门下,如今已经一百三十年了。” “尘世间你可有亲人在?” 苏茗犹豫了一下,道:“有一侄子的重孙尚在人世,其余的……弟子也不知。” 季竹低低地笑出声来,却多半是苦涩:“我非红尘客,如何懂红尘。凡人的一生真是短暂。” 苏茗的头伏得更低,道:“师父教导过弟子,入了仙门,便断了红尘。仙门虽苦,不比凡世喜乐,但是为求长生,哪有双全法。” “未曾入世,谈何出世。”季竹薄唇轻启,低声叹道。这是他修行这百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生出了心魔。 季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家在何方。蓬莱的弟子们,有别处世家仙府送来修习的,也有人间因缘际会收来的。千百年来,修仙之人不得入世,凡人也少与修行人来往,已经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师父说过,季竹是捡来的,据说那日风和日丽,海上也无风浪,蓬莱掌门出海归来时,见海上浮来一片小舟,舟上有一刚出生的男婴,正在笑,掌门便将这孩子带了回去,收为门下,取名季竹。 世间婴孩大多哭着来到人世,可季竹却是笑着的,生在红尘,却被红尘抛弃,没有经历过世间磨难,自然不知红尘苦。 季竹来到掌门殿临雾台,那门开着,像是在等他一样。 青袍银发的道人站在大殿上负手而立,似乎在看着掌门殿大殿上那块高悬的“求仙问道”牌匾,那牌匾据说是第一代开山祖师亲笔所写,笔锋雄劲入木三分,与一些修仙之人所追求的飘逸轻灵又是不同的感觉,普通凛冽的风,扶摇万里。 季竹对着那背影拱手行礼道:“师父。” 蓬莱掌门柘清真人回过身来,道:“不必拘礼。” 柘清真人至少活了五百年,看起来却只有四十几岁,袍袖间自带沉稳风度不怒自威,须发皆白,容颜却丝毫不老,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实力,修仙界都在传,柘清真人是最有可能会飞升的人。 对于修行之人来讲,飞升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啊! “季竹,你上次回山小住五十年,再下山不过三年便归,我听叔菊说,你在凡间遇到了一些事。”柘清真人问道。 季竹的心又沉了下来,垂着眼帘回答道:“弟子在凡间,行医布药,除魔歼邪,救命不该绝之人一百一十六,杀为祸凡间妖物三百二十三,诛厉鬼……一人。” “你心不静。”柘清真人道。 “弟子……知道。”季竹回答道。“师父请准许徒儿这百年间留在蓬莱,一来可以悉心教导弟子门生,再来蓬莱海会即将到来,徒儿也好相助伯梅师兄。” “你大师兄日夜操劳,你为他分忧也是应当。”柘清真人捋着长须点点头,道:“季竹啊,不曾入世,何谈出世,方外之人更容易魔障啊。” 柘清真人门生无数,入室弟子却只有四人,伯梅,仲兰,叔菊,季竹。这四位弟子中,因季竹年龄最小,又是他亲自抚养长大,自然比其他人更亲厚些,凡间讲天下父母疼幺儿,便是这个道理,仙人纵是清心寡欲,身体里流动的还是凡人的血,到底还是有私心的。 “师父,季竹不懂,我们既然修炼长生之道,已经脱离凡尘,为何还要管人间事?凡人朝生暮死,脆弱不堪,又多生妄念,我们帮的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人间多浊气,对修行并无益处……” 柘清仙人打断季竹,问道:“你年岁几何?” “虚度三百三十一载。” 柘清真人又问道:“你可曾飞升?” 季竹一愣,道:“不曾。” “你脚下何处?” “蓬莱仙府。” 柘清真人笑道:“错了错了。这世间并没有什么仙府,此处只不过是一个荒岛而已。” 柘清真人抬手一挥,只见这气派巍峨的掌门殿,一下子灰败了下去,雕梁画栋,亭台楼阁都成了断壁残垣,庭院里的花草也瞬间枯萎,又仿佛被风吹散,从一片废墟,变成片瓦不存。 头顶上是鸿蒙云气,脚下是荒岛,烈日炎炎,寸草不生,只有柘清真人和季竹相对而立,季竹知道这是师父布下的幻境,伸手去碰又无比真实,还能感受到烈日炙烤脚下黄沙所散发出的灼热感,沧海桑田只需一瞬,心中只觉得十分苍凉。 “如果因为短暂便不值得留意的话……季竹啊,你可知这世上,原本也没有永恒。”柘清真人叹息,又一挥手,脚下荒岛的黄沙仿佛有生命一般移动起来,飞沙走石,在二人身边旋转,落定,瞬间又恢复成了先前的掌门殿,恢宏气派分毫不差,“求仙问道”四个大字高悬堂上,回头一看庭院内的花草也吐了新芽。 “你幼时蒙难,绝了尘缘,又福泽深厚,入了蓬莱,在顺境中长大无波无折,你天资聪颖,一切都来的太容易,没经历过什么磨难,为师怕你……唉,祸兮?福兮?全在你一念之间。”柘清真人不住地摇头,眉头紧锁。 “人之一生,皆有定数,徒儿无惧。”季竹神情坚定,一张冰山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