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朝的国君百里子戚最近的烦心事有些多,自从他三十三岁生辰过了之后,朝中官员来的奏折说他后宫空虚,国不可一日无后,关于纳妃,立后的请求如同冬日雪花片一般纷至沓来。 百里子戚想,他这命格真像天煞孤星,父母兄弟皆早亡,大婚之日怀城郡主死在妖魔手中。自己虽侥幸活下,却是被一蛇妖所救,想问个究竟,这蛇妖早已不见踪迹。 这么石破天惊的一战,饶是他历尽磨难见多识广,也不是不心惊胆战的。 子戚放下奏折,在书房踱步,又扫了一眼桌上的物件,揉揉眉心:“涂波。” 这位跟着他走南闯北,闯漠北翻雪山过草地杀野狼的独臂侍从在皇帝轻喊第一声的时候就出现在他面前,见他眉头紧皱,问:“陛下有何吩咐。” “随我去一趟东山寺。” 这,夜已深了。涂波欲言又止,但还是恭敬的应下:“我去安排车马。” “把寡人的逐风牵来,不必叫醒仪仗,只你随寡人去便是。” “这……不合规矩。”涂波为难。 “规矩都是人定的,改改便成。”在涂波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子戚道:“不必多言,照寡人吩咐去做。” 这是个冬夜,月朗星稀,国君一身宝蓝色常服,身披黑色大氅,半夜看守出城秘密通道的飞虎营士兵有些惊讶的拦住了主仆二人,涂波单手持令牌,只双腿稳稳的驾驭着黑马,居高临下看着士兵,道:“退下。” 兵士一抬头,明晃晃的刻着“晋”的令牌触目惊心,又看到独臂侍卫,这……难不成是帝王出城?兵士道了声遵命,便恭敬退下。 城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吱呀一声合拢了。 两人打马出城,一路狂奔,夜是刺骨的冷,呵气成霜,寂静无人的山间小路除了马蹄阵阵,就是偶尔听到的说不出名的野兽嚎叫,每一声似乎都拨动子戚心中那根敏感的弦。 约莫一个多时辰,东山到了。 斑驳的石墙,褪色的漆,东山寺寺门紧闭。 涂波上前推开木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涂波帮子戚拴马,子戚道:“寡人自己来。” 他笑:“寡人行伍多年,马上打天下,怎么现在反而这点小事也不会了吗?” 涂波连声称是。 更深露重,冬天的山寺树木凋敝,除了梅花,芬芳香自苦寒来,涂波燃着火折子在前引着子戚,“公子,小心。”有时候私服外出,涂波会以民间习语相称。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子戚抬头见北斗七星,问:“涂波,天文志有云,北斗七星守护上天某个尊神,是天边最明亮的星。可寡人看这么多年,北斗七星只是益发晦暗,莫不是书上记载有误?” 涂波尴尬的笑:“属下才疏学浅,实在不知。” 子戚但笑不语,顺着台阶往下走。 主仆二人惊见野渡和尚端坐在亭子中间的石椅上,捻佛珠念经。老和尚见子戚到来,双手合十,恭敬的问好:“阿弥陀佛,陛下安好。” “师傅免礼。”子戚问:“师傅可是特地在此等寡人?” 野渡颔首:“是,也不是。陛下请坐。” 石椅子上满是露水,子戚也不介意,随手抹了,衣袍一撩,便坐了下来。野渡捋了捋胡子,呵呵笑道:“陛下,下一盘棋可好?”指了桌上摆着的棋局。 “好,好久没下了。” 四角亭的角上插着火把,火光熊熊,间或发出爆栗子的声音,映着百里子戚清隽的脸庞,山间凉亭,周围无遮蔽,除了火把外并无其余取暖物品,涂波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子戚道:“这里不用守着,你且去吧。” “属下失态。”涂波道:“属下不可离开。” “去吧。”野渡轻喊一声:“空舟!” 唤作空舟的小和尚从院落那边快步走来,双手合十,道:“涂侍卫,山里夜凉,请随我来。” 涂波见陛下又挥挥手,也不再多说,便随空舟进屋了。 子戚执白子,落子飞快,不多想,似乎成竹在胸又似乎心不在焉,野渡微微笑,食指中指夹着黑子,几个来回,“啪”的一声黑子落下,他抚须道:“陛下,你输了。” 百里子戚看着棋盘,好一会儿,才笑:“寡人认输,师傅好棋艺。” 野渡道:“非贫僧棋艺好,是陛下走的太急,忘了回头看看。”他指着方格上的某一处。 百里子戚摇头微笑,道:“师傅再来一局。” 野渡拱手:“愿意奉陪。” 棋局耗时,子戚棋艺原是极佳的,但是这夜却每每都输,野渡抬头看了看天色,道:“陛下,不下了罢,您心有旁骛,无论如何,今夜是赢不了老衲的。” 野渡又起身道:“陛下,天亮了,留下吃个便饭可好?” 子戚伸了个懒腰,道:“左右无事,好。” 野渡喊:“空舟!” 小和尚耳力颇佳,在内殿应了一声,“哎,来了,师傅。”涂波跟在空舟身后,端了一壶浓茶,给子戚和野渡都倒上。 空舟道:“师傅,施主,请随我到内堂用斋饭吧。” 用膳的内堂要穿过僧人们早课教室,子戚停步面容虔诚的静静听了几位师傅的诵经,出了门又着问涂波:“你们二人昨夜是在内殿休息?” 涂波道:“回陛下,却不曾休息。说来惭愧,属下看空舟师傅画了一晚的画。” “哦?” “空舟丹青妙笔,人物山水鸟兽在他笔下无不栩栩如生,陛下若有不介意,老衲带你去看看。”这是野渡和尚说的。 “好啊。”子戚袍子一撩,颇有兴趣的说:“看看去。” 早膳也先不吃了,几人推门进了小和尚的禅房。 一床一桌一凳,床上是深灰色的被褥,桌子上堆满了笔墨纸砚,旁边有一小水缸作洗笔池,水是淡黑色的。不过是小小的陋室一间,满挂着卷轴绘画。子戚进屋绕了一圈,或近或远细细的看,指着其中一幅画问:“空舟师傅这画的可是昨晚寡人和师傅下棋?” 土黄色的画卷上,墨痕尤未干透,天空昏暗,山色青黛,四角亭在寒风中矗立,披着大氅的青年和长袍老者在漫天雪花中对弈,是千山鸟飞尽的寂寥。 子戚在画前站了一会儿,喜怒不辨,空舟先是低头不语,后又说:“贫僧斗胆,画了陛下……陛下若是喜欢,可请涂侍卫带回宫去,陛下若是不喜,我……我……” 子戚笑道:“无需自责,寡人很喜欢,并未怪罪于你。” 野渡道:“陛下可曾见过空舟画的人像?东山寺里每个僧人的画像,空舟都细细描绘了,东山寺群僧图陛下不曾见过吧。” “拿来给寡人瞧瞧。” “小僧……小僧去隔壁拿。”空舟连声应是,咚咚咚的跑到隔壁的房间,忙不迭的从竹制的柜子里抱出一大捆画卷,小和尚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官对自己的这么点小爱好感兴趣,诚惶诚恐,心跳的厉害,太过紧张的结果就是跨进门槛的时候摔了个大马趴,卷轴呼呼啦啦的落了一地。 子戚失笑,弯下腰帮忙捡满眼的画卷,空舟满头大汗,闭着眼睛连声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副明眸善睐巧笑倩兮的橙衣少女图落入子戚的眼帘。他皱眉摊开,大惊失色,是一副细腻非常的工笔画,每一个细节都那么逼真,逼真的连画中人脸上的红晕都清晰可见。仍旧是东山寺的四角亭,围炉煮酒的三个人,他,野渡,而画中的这个女子,分别是姜橙光,是看着年轻了好几岁脸上尤带了点稚气的姜橙光,是这个救了怀城郡主的女大夫,是舍命救了他的小蛇妖! 只见画中的人餐毕,野渡起身去端水,一手拎一个酒壶,身形飘忽,草鞋踩在台阶上,而他——面容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笑眯眯的端着酒杯,看着坐在身边这个眉眼弯弯的手拿着一根竹签,竹签上还扎了一块嫩豆腐的小蛇妖。 画中百里子戚的眼神,看的分明是心爱之人。 百里子戚手指紧握,握的那卷轴上的细乌木都变了形。他看向落款,晋文公二十年六月,是自己从魏国质子回来没多久的时候画的,距今足足八年光景。 他将自己的记忆里里外外搜寻了一次,是,他在出发漠北之前确实来找过野渡和尚,但是记忆中是只身前往,那是个夏季的夜晚,他来,师傅也是像今日这么在院里等他,他和师傅下过棋,饮过酒,便离开。 从没带过任何姑娘来东山寺。 “空舟师傅可认识画中女子?”子戚神情严肃,皱眉询问。 小师傅搔了搔脑袋,见君王面色难看,结巴的更厉害了:“我……我……小僧也想不起来。” “寡人问你,画可是你画的?” 空舟想了半天,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小僧着实想不起来何时画的这画,可是,看这笔法,又分明是小僧所作,这么美的姑娘,小僧若是见过,一定会记得,可小僧想不起来见过这个姑娘啊。” “陛下赎罪,陛下赎罪,小僧该死,小僧该死。” “罢了。”子戚道:“罢了,小师傅,这幅画赠予寡人可好?” “陛下尽管拿去。”空舟磕头如捣葱。 百里子戚将画卷收好,神色恢复正常,道:“小师傅起来吧,不是说带我们去吃素斋吗?” 空舟长舒一口气,于是恭敬在前带路。 斋堂中,子戚和野渡面对面坐着。两人面前各有一碗杂粮粥,几根酱萝卜,几块豆腐乳,几个荞麦馒头。 “出家人生活简单,陛下莫要嫌弃。”野渡见子戚恢复从容,举起筷子夹了菜,又喝了几口粥,道:“陛下,您深夜到来未曾带随从,与老衲对弈又盘盘皆输,是有难解之事?” “确实有难解之事。”子戚笑笑:“师傅可有话对寡人说?” 野渡双手合十,眉眼低垂,道:“阿弥陀佛,众生皆苦,陛下,一时不可解,并非永远不可以解,此生不可解,并非生生世世不可解。你不可解,并非他人不可解。陛下,岁月不语,静待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