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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行松开爪子,欣然答应道:“去换衣裳,哥哥在外头等你。”    这时候他却表现得像个君子了,一本正经地站在游廊下,一时整整袖口,一时理理鬓发,明明长了张俊美无匹到可以为所欲为的好皮相,这会儿却还显出点局促和紧张来。  像个在等候心上人赴约的少年郎。    谢蘅换下长衫女士袍,着了素简色的衣衫,领口和袖口都束得紧,显得人尤为精神俊俏。    她从房中走出来,一边接过回青递来的折扇,一边吩咐她留在司中打理。    待一切交代好,谢蘅才转过脸来,对上满面春风的刘景行,瞧见他正在笑。    恰时风起,纤云弄巧,又是檀郎谢女,当真无一处不多情。如果谢蘅不凶神恶煞地催一句“你还走不走”,这本应是良辰好景的……    当真是不解风情。  刘景行轻叹了声,垂头丧气地跟过去,与谢蘅并肩出了诉讼司。    谢蘅瞧见他腰间挂着墨绿色的小竹壶,应当是装满了甜汤;又握了握手中的酥糖,只道他应当不需要了,到底没有拿给他,将酥糖不着痕迹地藏回了袖子里。    “甚么东西?”刘景行发现了。  谢蘅一愣,答道:“糖。”  刘景行一扬眉,“你吃独食?”   谢蘅惊疑道:“我哪里吃独食了?”    “我都瞧见了,你偷藏吃的!你是小老鼠吗?”刘景行张开手,“分我。”    “……”  谢蘅无可奈何,将搁在袖子里的酥糖拿出来,又愤恨地翻开另一只袖子,还将荷包解开,将准备下的酥糖统统倒到刘景行的手里,满满的一把,都要堆成小山了。  “谁偷藏这个?!给你!都给你!”    谢蘅又气又急,转脸就不再理他,钻进轿子里去。    刘景行看着这一捧的糖果,愣了好一阵儿,本是挑着戏谑笑意的眼眸里渐渐温柔下来,漾着轻光,轻声道:“哪里要这么多,也不怕我烂牙么……”    谢蘅只是不大放心刘景行,他去会馆视察,是为公务,虽然不会轻易犯晕症,但也得做些准备,以防万一。    说她神经大条么,可细心的时候也是真细心,这不经意间的温柔可实在太要人命。  方才刘景行还有些小失落,现在走路都飘飘然了。想必落到谢蘅掌中的人,都是会教她吃得死死的,他刘景行不冤,不亏。  美得很。    下了轿子,眼前就是狮王会馆。   刘景行掀起袍子飞去接谢蘅下轿,一口一个承缨、妹妹的,煞是亲昵。    随行的衙役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他们认识的刘云歇,是匪帮凶刀当前都能面不改色,还与之谈笑风生的大人物;是公堂上看似慵懒随意,可判案却桩桩明决果断的县太爷。  绝对不像现在——太像小媳妇了!    尤其是彭大江,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能默念道德经,这般才可教自己忘记那句“大恩不言谢,唯有以身相许尔”,压住想要到处散播小道消息的念头。    谢蘅入馆场,抬头就见“龙鸣狮吼”的匾额悬挂在上。    武老爷属武氏旁支,并非主宗,这牌匾自也不是原来太.祖皇帝亲赐的那一块,而是仿的。    武老爷生平志在将武氏的狮子戏发扬光大,成家立业后,就在姚宁设馆收徒。四面八方慕名来拜师的人数不胜数,根骨俱佳、勤学耐劳的好徒弟都教他囊入门下。    平日传道受业就是在这家狮王会馆中。    武老爷年事已高,由他亲自传授的徒弟不多,武少杨乃其中之一。  他既是武老爷最疼爱的儿子,也是他最骄傲弟子,别看武少杨还不到二十岁,现在就已经是狮王会馆的脊梁骨,素日里皆是他在亲自教授舞狮,弟子都尊称一声大师兄。    这厢正提起他,武少杨就一身短打,神采飞扬地迎上来,“刘大人。”  他受父亲之命来迎接刘景行,配合县衙的巡视公务,以确保不会再出现上次会场的意外。  拜过刘景行,他转眼就注意到一旁立着的谢蘅,浓眉一起,兴道:“咦?谢司长,你竟也来了。”    谢蘅记得他,含笑点头:“武公子。”    武少杨笑得灿烂,“我等一介粗鄙之人,哪里称得上甚么公子?谢司长唤我少杨就行。”    “不行。”刘景行冷不丁回了一句。    武少杨一梗,一头雾水地看向刘景行,见他面无波澜,目光也没放在他身上,轻轻打量着周围,仿佛方才说话的人不是他。    武少杨有些不太懂这个火筒子,只好继续对谢蘅说:“早先在父亲口中听说谢姑娘当日在观台的义举,着实令少杨敬佩不已……”  谢蘅谦然一笑,正欲开口,刘景行又横来一句,“大惊小怪。”    谢蘅嘶了一声,盯向刘景行道:“你犯毛病了?”    刘景行坦荡地点头,“这不头疼么。”    “……别理他。”  像个小孩子。    武少杨见气氛有些僵持,忙拜道:“那……刘大人,谢司长,快里面请。”    武少杨领在前,两人走进会馆,其余一干衙役跟去会场里巡视。    刘景行为不扰民,早吩咐一概免礼。进到会馆中正见舞狮弟子喝哈不断,锣鼓喧天,花花绿绿的狮头行当披在身,或亮相或斗耍,叮呤铿锵,好不热闹。  间或年纪十一二岁的小孩儿扮幼狮,狮子嘴里探出一只小脑袋盯着来客,见着那姐姐长得好似天仙,一时抖着狮头眨眼睛,逗起趣儿来。见谢蘅笑了,他也咯咯笑起来。    狮子戏分文狮和武狮,武氏练得就是后者。  武狮动作刚猛生威,必得是功底扎实的人才能舞得动。    谢蘅看他们顶着烈阳,练得满头大汗,有的腿肚子转筋疼起来才有肯下场休息,不禁叹道:“看来这武氏狮子戏冠绝天下,绝非徒有虚名。”    刘景行捧着小竹壶,目光不着意地扫过会馆的每一处。听谢蘅感叹,才回上一句,“民间举办赛狮大会,是为了上京给皇上贺寿。”    谢蘅凝眉,听刘景行低声问道:“不记得你舅舅的寿辰了?”    谢蘅:“二月十三。”    刘景行笑道:“现在武氏主家和旁支都在举办赛狮大会,凡拔得头筹者,会添进戏班子,明年一齐上京为皇上祝寿。”    武氏弟子之所以将赛狮大会看得如此重要,皆因这是他们飞黄腾达的唯一出路。  平日里舞狮,技艺再精湛,也无非是像武老爷这样富甲一方,平头百姓还是平头百姓,比不上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可若是能有幸进宫祝寿,就大有可能得圣上青睐,加阶进位,变成有权势的官老爷。    这等想法并非异想天开,眼前就有个现成的例子。  武老爷有个弟弟,唤武黎安,乃是武氏弟子人人口中的小师叔,因在多年前进宫给鸿文帝贺生时,狮子戏甚得圣心,被封为了太常寺掌丞。    武老爷一脉因为出了这么个京官,在宗族中的名望地位大升,姚宁百姓也十分尊敬武氏人家。    谢蘅听后却道了一声:“荒唐。”    刘景行不以为意,轻笑道:“这世上最不乏荒唐事。”    转进后院,面前开一排通间的大屋,里头陈列着舞狮的行头。  正逢账房核对清单,将名册与每一面狮头上都挂着木牌名号对应起来;加之有打杂的小厮、短工搬进搬出,人多眼杂,免不了有些混乱。    来往间,有一佝偻老人不小心绊了一下,趔趄摔倒在地,顿时哎呦痛叹起来。他背上扛着的袋子砸在地上,也没幸存,裂出了一个小口子,里头源源不断淌出来银白色的粉末。    谢蘅仔细一看,像是面粉,可又不是面粉,里头跟掺着珍珠粉似的,闪着亮色。    负责监察的总管一见如此情形,顿时恼怒喝骂道:“又是你!你个老不死的!武家行好才给你一口饭吃,这还不够赔的!不行就别干了,赶紧滚回家去!”  他气极,扬起手中的鞭子就要往人身上抽。  那老人顿时蜷缩成一团。    谢蘅眉头紧拧,手中折扇已牢牢别住那总管的腕子上。对方不忿,还尝试着再打,却没拗过这姑娘家的手劲儿,一时恼羞成怒:“臭娘们儿,你甚么人!在这里多管闲事!”    “放肆。”  刘景行眉梢骤冷,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监察总管一听这声音就已经寒了半截儿,转眼见是县令大人驾到,浑身一颤,忙跪下磕头,“小的叩见大人——”    武少杨见他不知检点,败了武家的脸面,一时紧绷起脸,喝斥道:“在大人面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这位是诉讼司的谢司长,还不快见过?”      他一听这女子竟还是个官,当即吓得胆战心惊,“是小的、小的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还望谢司长开恩!”    谢蘅收了折扇,没作理。其他短工七手八脚地将那老头扶起来,谢蘅上下打量了一眼,见他粗布短衣上皆是尘灰,虽疼得哆嗦,但勉强能站得住,应当无甚大事。    谢蘅转头问:“是奴役还是短工?”    监察总管比那老头还哆嗦,吓的,不敢怠慢,回道:“短工。”    谢蘅:“知不知道,对良民擅用私刑是甚么罪?”    “小的一时糊涂,气急了才会如此,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武少杨教谢蘅突如其来的凌人气势惊了一惊,头皮一阵发麻,忙上前躬身拜道:“是草民管教无方,还请谢司长宽恕。”    “贵馆短工损了物什,要如何处理?”  “按价赔偿。”武少杨道。    谢蘅再问:“既是按价赔偿,又为何要动鞭?是不是会赔得少一些?”    武少杨听出她是不饶的,背后起了一层热汗,躬身变成屈膝。和总管一起,两人齐叩首道:“草民知罪。”    “知罪就好。”谢蘅将折扇收回手中,刚刚凌人的气焰散得一干二净,“起来罢。”    武少杨起身,那总管也跟着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刘景行垂眸,狭长的眼尾上挑,沾染了些森然冷意,唤道:“彭大江。”    彭大江:“在。”    “叫骂朝廷命官,辱没斯文,依例掌嘴五十。你盯着,带下去打,本官心善,见不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