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派了人去将范有成等人素日里在市井街头的恶行一并打听了来,短短三日内,连书七张状纸,其中包括为巧灵的诉冤状以及控诉常文浩的恶禀状。 范有成主谋奸污巧灵,诬告许世隽,已是板上钉钉的罪状。谢蘅不必过多赘述,吴行知亦会重判,即便不是死刑,亦教他牢底坐穿。 谢蘅自不用在意范有成,却在意那些除范有成之外的从犯。 按照律法,吴行知判决时会考虑主从身份,对之从轻处理。 何来从轻的道理?谢蘅一纸状书上禀,将数人历来恶行一一枚举。 状书言及,这些人素日里作恶多端,欺行霸市,犯过再罚、罚过再犯,大有轻蔑国法、不慑律例之嫌。如今酿成此等大祸,究其根本,皆是因刑罚不严不厉。 “律不严,何以治民?泣血陈词,伏望府尹大人严惩不贷,以正国法。” 字字如刀刃一样锋锐,咄咄逼人。 除却他们,在此案中,还有一个常文浩。 他从头到尾皆为范有成等人诱骗、胁迫,未有谋害之心;后也是听从范有成的话,教唆巧灵讹诈许世隽,虽恶行难恕,但考虑他是教范有成胁迫,且讹诈未果,理应轻判。 若状师将常文浩放在受害者一位上陈辩,大约最后会判之无罪释放。 可谢蘅却是不饶。她不怕人坏,却怕人蠢。天理昭昭,恶有恶报,坏人到头都有天收;可若一个人犯蠢,老天非但不会责罚,还对其格外宽待。 谢蘅最后一纸的状文,共计三百字有余,每一句都是对常文浩的控诉。 状纸上多言巧灵为抚养幼弟之辛苦,以清白之身陷娼妇恶名,可多年来却任劳任怨,不曾有过一丝怨言,名为其姊,实为其母。常文浩联合范有成等人陷害巧灵,乃是“不孝不顺”;见其受尽侮辱,非但没有出手相救,更在之后听从范有成,欺讹许世隽,更可谓“元奸巨恶”。 “……他大可将恶行赖得干干净净,殊不知己身一行一止才是刀刀见血的利器。常文浩其人,虽无害人之心,却甚于杀人之锐。” 吴行知手执状纸,反复考究数遍,每一遍都不禁大叹谢蘅此人“行行尖刻,字字锐利。刀笔之雄,非寻常人难及”,着实令人大开眼界;又思及张雪砚那一句“殊不知她的‘才情’却是第一位的”…… 从前他只当是张雪砚心悦谢蘅,看她有千般万般好,才会有如此论断。 可如今见到谢蘅在短短三日间,连书七张妙禀状书,才明白张雪砚并非妄言。 …… 谢蘅先是为许世隽上堂申辩,后又为巧灵上陈七张状纸,最终,吴行知果真按照状书上所言,重判连坐范有成、常文浩一行六人。 主谋范有成奸占良家妻女,绞;其余从犯不阻,反而助纣为虐,同罪处之。 常文浩仗行七十,刑狱五年,终不得入仕。 巧灵诬告许世隽一案,念及巧灵乃是受常、范等人蒙骗、威使,怜其受尽毒害,加之苦主许世隽决意不再追究,判处免罪,不赔,当堂释放。 吴行知判罪时,范、常等人高呼“饶命、开恩”,那常文浩更是当场吓得昏死过去,然正如谢蘅所言——律不严,何以治民? 七字铿锵有力,一经上禀,刑部、大理寺很快批复准刑。 谢蘅的接连胜诉,令她一时在京师诉讼司中声名大噪。 诉讼司的状师对这位谢二姑娘大起了好奇之心,也不知是从何人口中传出,说她师承梁以江梁状王。几个好事的状师研究了她的状纸以及堂上申辩的风格,硬生生掰扯出“确有梁獒牙遗风”的话来。 传到谢蘅的耳朵中,着实令她头疼得紧。 她要是能有一点儿师父生前的清正风范,也不至于在承学时三天两头地教他打手心儿了。 世人之谬论,误我也! 自此案后,她为避风头,比以往都老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好好做了回端庄的闺阁小姐。 《金楼艳史》搭在脸上,谢蘅仰在逍遥椅中昏昏大睡,猛地教谢定南“嘭”地一记拍桌,吓得惊坐起。 小传陡然掉在地上,还插着连环画,正巧哆嗦到“云来客夜探小香闺”一页。 谢定南目光所及,脸都黑了,将书拾起来藏到身后,喝道:“没收!” 谢蘅眼都红了,“不行,我这好不容易搜罗来的珍本!” “不行?要不要我烧给爹娘看看,让他们二老品鉴品鉴?” 谢蘅:“………” 娘的,这也太过分了! 谢蘅耷拉下脑袋,往桌子上瞟了一眼,见是一沓纸,不耐道:“……找我来有甚么事?” “你扬名了,现在谁都知道你是梁以江的弟子了。” 谢蘅仔细一看,才晓得是她上禀的七张状纸。“怎么?这还传到刑部去了?” 谢定南说:“不仅传到刑部,还传到宫里了。舅舅宣召你入宫觐见,即刻换了衣裳去罢。” “舅舅?”谢蘅一时失神,又重新仰回逍遥椅中,阖上眼说,“我不去。” “反了你了,连皇命都敢违抗?” 谢蘅怪笑道:“这京师里头敢违抗皇命的人还少么?” 谢定南拧起眉,上前揪住谢蘅的领子,瞪着她说:“谢蘅——!” 谢蘅知道自己失言,很快住了嘴。谢定南怒盯她半晌,谢蘅终是低声道:“我知错。” “你认错倒是快!”谢定南松开她,到底无奈呼出一口气,也没再继续撒脾气。他起身叹道,“我看咱家甚么都不缺,就缺个能治你的人。” 谢定南手里还握着那本《金楼艳史》,掂量了几下,说道:“正儿八经入宫去,等你回来,我就将这书还给你。” 谢蘅眼睛腾一下亮起来,“真的?” “不骗你。去不去?!” 谢蘅道:“去去去!” 在《金楼艳史》面前,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谢蘅转去听风园换衣裳,出来已然是一身墨青色圆领正袍,上袖盘金纹,腰盘绞金腰带,庄重而得体。谢蘅两鬓编辫,干净利落地束起发髻,乍一眼看上去,很是人模狗样。 轿子备在前门,回青扶着谢蘅踏凳上马车。 一旁有个奴才领这个粗衣婆子上前,道:“二姑娘,这人百番要求见您,已在府门前等候多时。” 谢蘅见时辰还早,目光略略打量了一下那婆子,问道:“甚么人?” 那婆子赶紧跪下给谢蘅请安,言道:“老奴姓花,乃是在内衙里当差的。不知谢姑娘可还记得巧灵?她、她昨儿,已去了……” 谢蘅拧眉,“她死了?” 花婆子头点得更低。 听花婆子说,巧灵翻供当日,在吴行知面前泣血鸣冤,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以头撞柱,以死禀之,终是昏死在公堂上。 吴行知大惊失色,忙请了大夫来为之急诊。 可即便有大夫救着也不成。 巧灵终年操劳,身子骨本就虚弱,先是遭人奸污,后又逢牢狱之灾,多日发烧不止,热寒交替侵肺,身体已然大不好,醒后血更是吐个不住。 大夫叹息摇头不止,巧灵晓得自个儿时日无多了。奄奄一息间,她三番四次求花婆子去寻谢蘅来。 花婆子问她:“眼见至此,何以再折腾甚么?” 巧灵心下戚然,她昧着良心做足了坏事,捱过遭受的屈辱,也捱过良心的煎熬,却没能捱过常文浩的无情。 巧灵说:“我干干净净地来,自也要干干净净地走,想请谢状师为我求个清白……” 花婆子还没将巧灵的话带到,谢蘅的七纸状书就已经上禀到府衙。巧灵死命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吴行知判决下来,这一盏命灯终是烧到了尽头。 临死前,她托花婆子去向谢蘅道一声谢。又将她这些年私存的嫁妆拿出来,一些给花婆子,算作感恩她多日来的照顾;剩下的银钱,巧灵托她送到许家去。 “奴家一生对得起爹娘,对得起那养了小半辈子的豺狼,独独对不起许公子……此番令他无辜蒙冤,奴家只能来生做牛做马再报许公子的恩德了。” 花婆子跪在谢蘅面前,眼含泪光,叹息不已:“这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谢蘅阖了阖眼,停上半晌,才启声道:“常文浩身陷牢狱,巧灵再无亲故,烦请婆婆将她的尸身敛了罢。” 回青解下一袋子银钱,递到花婆子面前,道:“劳烦婆婆了。” 花婆子将钱袋收下,又给谢蘅磕头:“姑娘真是活菩萨,真是活菩萨呀……” 她哪里是甚么活菩萨?菩萨能活人救世,她谢蘅一样都做不了。 以往做不成,现在也是做不成。 …… 飞驰的马车穿三重门,谢蘅下车,由肩舆小轿抬着进到内宫。 宫中的皇子公主都是谢蘅的表亲,有幼年时常在一处顽儿的,一听这稀罕人到宫中来,早先就结伴儿去截了轿子,呼拥着非要拉谢蘅去各自住处坐一坐。 谢蘅同姊妹兄弟打趣儿片刻,只道入宫是来受宣召的,不能耽误了时辰,这才逃了去。 由宫人领着,谢蘅等在承阳殿中。 不多时,宫女太监鱼贯而入,传了声皇上驾到。谢蘅屈膝跪在地上,明黄色龙袍袍袂落在她的眼前。 皇帝萧执,号鸿文帝。长眉深秀,看上去有些年纪,却不显老态,目光深凝在谢蘅的身上。 “……” 谢蘅跪在鸿文帝前,教他盯了半晌,盯得她浑身毛毛的。 “谢蘅。”他沉沉的声音响起。 谢蘅垂首,“在。” 鸿文帝笑了一声,“长大了。” 谢蘅随父亲出塞游历了四年,在京师的时间少之又少,更不用提进宫面圣了。算来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过谢蘅,如今见她出落得愈发俊俏漂亮,也长高不少,一时笑得眼眸狭长,似有温河淌在里头。 他越过谢蘅,坐到蟠龙案后,风姿威仪,可看着谢蘅的眼神很是慈和,不是皇上在看臣子,而是长辈在看小辈。他说:“如今穿上衣装,好歹是有个姑娘样儿。不像从前,淘气了点儿,性子野了点儿。” 谢蘅不客气地回道:“舅舅您也老了点儿。” 鸿文帝竟也就纵着、容着谢蘅这般放肆,低笑着遣太监给她搬了一张椅子,就着他跟前儿坐。 谢蘅瞥了一眼,跪着没敢动。这位置有点危险,不亚于狼窝虎穴。 鸿文帝淡淡道:“坐罢。不是腿一直不大好么?” “其实还成。” 这般说着,谢蘅却是没犹疑地敛袍起身,坐到椅子上去,并膝挺背,坐姿端庄有礼。 “七纸状书一事,朕已经听说了。” 谢蘅“恩”了一声。 鸿文帝继续道:“承缨,同舅舅讲实话,是不是还想做状师?” “还”字用得不假。 可京师中很少人知道谢蘅曾在诉讼司任职,更甚少人知道她曾是梁以江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