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予一直以为童话是给小孩子看的,精美的配图和细致的注音方便他们阅读。 长大后的余予才明白,童话还是写给成年人的隐喻箴言。 小孩子评判真善美的简单标准,天真,亦局限了她对童话的理解。或许,童话本身就只是童话而已,对于余予来说是一个又一个有趣的故事,似懂非懂,先记在心里。 “你将要采到那朵玫瑰了。我将在月光中用歌声来使她诞生。”夜莺对青年学生说到。但是他不懂夜莺所说的话,只知道书上所写的东西。 青年学生自言自语道,“那夜莺的样子生的确实很漂亮,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她有情感吗?我怕没有!她其实就像许多美术家一般,尽是表面的形式,没有诚心的内涵,肯定不会为别人牺牲。她所想的无非是音乐,可是谁不知道艺术是自私的。虽然,我们总须承认她有醉人的歌喉,可惜那种歌声是毫无意义的,一点也不实用。” 余予看着夜莺为着不理解她的青年学生死去,心里很难过。 浇灌鲜血而盛开的娇艳红玫瑰,美丽得渗人。夜莺的死换来的,是被丢掷被车轮碾过的红玫瑰,是青年学生对她全部爱的抛弃和践踏。 那时的余予说不出这些,但她很难过很难过。 “夜莺做了这么多,但青年学生什么也不知道,她好可怜。”余予轻声说。 陈楠西扭头看了她一眼,翻过最后一页。突然开口,“我妈妈说,爱是不求回报的。” 余予似乎又明白了点什么,“夜莺做到了。她才不是自私的。”似乎在为夜莺辩驳青年学生。 余予第一次读到这么令人难过的童话。从前的故事,向来是美满结局,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余予和陈楠西在医务室待了一上午。男孩中午时候不再发烧,被奶奶带回家休息。 余予第二天还得来。 她很害怕打针的瞬间,又因不用上课的安闲时光而轻松。 余予不喜欢待在一年级的教室里,冬天二楼教室天色昏暗,白日也需亮着白炽灯,班里闹哄哄的,还需担忧老师突然的提问和大小考试。 许是不适减少许多,余予竟开始享受如此因病偷来的时光。 第二天妈妈陪了余予整个下午。 两人说了会话,妈妈让余予睡会,余予睡不着。 “妈妈你给我讲故事吧?”余予抬头期待,眼睛明亮。 妈妈上午上完课有些累了,想了想掏出手机,翻到短信一栏,浏览了一遍,按了几下,递给余予。“无聊就翻翻。” 余予惊喜,“顺便可以认认字。”余予补充一句,“你平时不让我看的,今天怎么给我看了妈妈?” 妈妈跟余予说,她的短信是她的隐私,我们需要互相尊重隐私。余予觉得颇有道理,后来再没要求过,因此妈妈的主动让她惊讶。 “生病了满足你的心愿。”妈妈笑笑。 “没关系,我可以不看的,我们说说话也很好的。”余予不强求。 “也没什么内容,你看吧。”妈妈说完打了个呵欠。 那时候流行诺基亚翻盖手机,屏幕颜色偏暗,界面简单,黑白底色。 余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看着,大多是节日祝福,写得颇为工整,其余多是友人往来,互相问候。余予看着她认识的很多人的文字信息,忽而生发出更近一步的联结感。 她偶尔问妈妈不认识的字,偶尔对祝福内容评论两句。祝福大同小异,甚至完全相同,但收到来自不同人的祝福,足以让人开心。互相的祝愿是情感联结不可或缺的桥梁。 余予看见不熟识的名字。 “妈妈,陈梅是谁呀?”余予见妈妈脸上有些倦色,却依旧微笑着看着她。 “陈梅阿姨呀!小时候你见过的,忘啦?”妈妈语气愉悦。 余予疑惑地摇摇头。 “以后你会再次见到的,是个很好的阿姨。”妈妈解释道。 余予想着或许是妈妈的同学,她见过的大多数阿姨都是妈妈的师范同窗。余予没再细问。 余予看完全部短信竟也花了近一个小时,与妈妈聊如何写祝福用语和通讯录见到的名字,余予第一次觉得将手机里记录的名字与真人对应起来是很有趣的事情。 妈妈一直微笑着与她搭话,偶尔用手掌探探余予额头的温度。 后来余予回想起那个下午,仿佛晕上一层温柔清丽的光影,像是日本电影时光的原色,清新但不孤冷,带着点灰白色调。 没有生病的烦忧,只有与妈妈安静共处时光的温柔。是余予看到“岁月静好”想起的第一画面。 余予病好了没多久,就迎来期末考试。 无法与妈妈再拥有那天下午的闲适时光,余予还有些小失落,但很快被考试的紧张所取代。 或许因为有了期中考试的经验,又或许前段时间生病,余予对自己没有太高的期望,答题的时候反而比较轻松。考试结束余予没有任何感觉,觉着自己浑浑噩噩就结束了第一学期。 低年级考试半天,老师下午就能把试卷判出来。 妈妈找到余予时,余予正在操场跳远的沙坑里和曾言明、肖唯挖水道。 余予和妈妈一起去市场买菜。学校门口等着其他同行的阿姨。 阿姨们看到余予,笑着问,“予宝今天考试感觉好不好呀?” 余予如实回答,“没有什么感觉就答完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应该与期中差不多吧?”语气有些不确定,这只是她考试生涯的开始,她缺少预估的经验。 阿姨们对着余予妈妈挤眼睛,“快告诉予宝好消息!” 余予摸不着头脑,莫非考得不错。 余予看了眼妈妈,偷偷松一口气,起码保证可以不用挨骂了。 妈妈推着自行车,余予走在车的另一边。余予看向妈妈,她忽而转头看向余予,笑得很欢快,语气倒是平静,“你考了年级第一名。” 余予听到有些发懵,等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 “真的吗?”妈妈笑着点点头。 周围阿姨们纷纷称赞,余予有些不好意思,又油然生出自己还不错的感觉。 余予越想越兴奋。走到妈妈身边,拉着妈妈的手臂,悄悄地说,“我好兴奋啊,这是我第一次拿年级第一。” 妈妈不置可否,“许静姐姐考上大学都没你这么兴奋。不要兴奋过头。” 余予瞥瞥嘴,“不是呀,我就是兴奋第一次嘛。” 妈妈摇摇头,余予把话憋在心里。 期末领通知书的那天,余予特别骄傲地上台拿考试红榜。余予的名字在榜首,陈楠西就排在她后面。 后来大大小小的考试,两人的名字几乎每次都出现在一起。 *** 寒假里新年很快来临。 余予和妈妈如往常一样,去余予奶奶家吃年夜饭。 奶奶和姑姑在厨房里忙活着,妈妈过去帮忙。 姑姑的孩子们都是男孩子,叔叔家刚六个月的婴儿也是男孩,余予期盼了很久给妹妹打扮的愿望只得落空。父系大家族里只有余予一个人是女孩子,还是最年长的。按理来说相对难玩到一起去,但他们有个共同的喜好。 小霸王游戏机。 虽然偶尔余予会和弟弟们一起玩橡皮泥,但男生女生对事物的创造总是有不同的想法,常常因理念不合而无法经营“橡皮泥烧烤餐厅”。 小霸王完全不会。 五岁的宁宝此时就已经展现他的游戏竞技天赋。但余予打得很烂。 刚开始玩坦克大战,第一局就“死”掉了。 余予不服气,接着来,过了第一关,又损失了一次生命机会。 宁宝一边啧啧,一边接过余予塞给他的游戏手柄,在余予期待又装作不在意的目光下,用最后一次机会连续过了六关。余予全程顶礼膜拜。 机毁人亡不是送死,子弹不长眼,一时没躲开。 宁宝懊恼地拍拍头,颇为遗憾,余予羡慕地赞扬弟弟的技术。 “真厉害!”宁宝骄傲又不好意思似的摸摸鼻子。 余予狡黠地看了眼有些羞涩傲娇的表弟,“那以后就这样了,每次我快玩不下去了,你来拯救我!” 宁宝颇为好笑地翻了个白眼。 被余予捕捉到了。余予拍拍宁宝的肩膀,“说定了啊,答应不答应。”还没等余予想好贿赂的筹码,宁宝爽快地应了声好。 余予满意地拿起游戏手柄,和宁宝开始了双人作战。 小表弟上道,表姐很满意。 弟弟们被姐姐压榨并乐在其中的游戏生活由此拉开帷幕。 南方的年夜饭少不了整条的鱼肉,或清蒸或红烧,但必定是一整条完完整整地摆在盘里,象征着团团圆圆、年年有余。 余予从小爱吃鱼。 一家人热热闹闹上桌,爷爷奶奶坐在主位,小舅爷爷一家紧挨着,其他人的位置就没这么讲究了,较为随意。 小姑姑的孩子刚刚三岁,姑姑抱着他坐在余予旁边,余予挨着妈妈,旁边是小舅爷爷的女儿,只比余予大一岁,但碍于辈分,余予还得喊一声“满姑”。 南方小城,山峦层叠,隔开了人们的言语交流。素有“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之称。 方言的“满”字,通常指最小的。“满姑”意为最小的姑姑。 一岁的年龄差,“满姑”的称呼不见辈分的生疏,小孩子软糯的嗓音喊出声,反倒有些亲近的意味。 满姑比余予高一个年级,同在二小,亦是每年节假日都常见的伙伴。 两人拿起刚倒满“金贝”花生奶的纸杯,偷偷抿一口含在嘴里,相视一笑。 等到桌上所有人的酒杯都满上,白的、红的、给孩子们喝的乳白的饮料,爷爷动筷子了,余予才被妈妈允许开始夹菜。 “吃起来吃起来啊,一家子人莫做客了,好多菜哟,攒劲呷!”奶奶满脸笑意,余予抬头看见奶奶眼角几道深黝的皱纹。 鸭肉摆在余予面前,余予夹起鸭舌头正准备放嘴里,旁边小姑姑的孩子烜宝突然指着鸭舌,“我也想呷!” 余予顿住筷子,嘴边的鸭舌放进碗里。 “予宝,你别理他,这个年纪看见别人吃什么,就爱要什么。”小姑姑一边给烜宝夹菜一边对余予解释。 余予看了一圈桌上吃饭的人,宁宝和满姑也想看向她。 余予想了想,把鸭舌夹到满姑碗里,“那就小孩子里最大的吃。” 满姑看了眼余予,欲言又止,对着余予小声说,“我没关系的。” 余予使了个眼色,“你吃吧。” 余予知道满姑是吃鸭舌的,她以前见她吃过,起码不是不爱吃的。刚刚碰巧夹到,自己吃不成了,给哪个弟弟都不够好,索性给辈分大一轮的满姑。 满姑妈妈马上给余予夹了鸡翅膀。 长辈布菜,孩子们不好争抢,余予笑着谢过。 余予妈妈给余予夹鱼肉,小姑姑挑了鱼肚子那块放余予碗里。“你小时候最爱吃鱼了。”小姑对余予挤挤眼,余予知道姑姑想把最好吃的部位留给她,对着姑姑笑,开心地吃起来。 奶奶一边嚼着鸡肉,一边感慨,似是自言自语,“是啊,你小时候可喜欢吃鱼了,你爸爸啊,每次给你把鱼刺一根一根挑出来,再喂到你嘴里,最喜欢你了,耐烦心很好的。” 奶奶绘声绘色,表情丰富。似乎打开了回忆,话头一下子停不下来。眼睛放空地看着前方某处,手不知何时托着腮,一边想着又自己摇摇头。 “妈,吃饭!”小姑姑适时打断奶奶的回忆。 “好好呷饭!这个米粉肉也很好吃。”爷爷说着,对着余予妈妈示意。 余予妈妈夹了一块,马上尝起来,表示喜欢。 余予偏过脸看妈妈,心里呼了口气,还好看起来没有什么事。 其实余予是很好奇的,关于父亲的回忆,除了偶尔闪现的几个画面,其余的都记不大清楚了。 慢慢地,余予有时想不起父亲的长相。 六岁多的余予感慨时间太快,这样说来,并不稀奇。 时间很神奇,音容笑貌,时间的记忆会帮你重温。时间也很可怕,日子久了,痛彻心扉的重要节点,终究会结痂,成为生活里不痛不痒的一个硬核。只要不触碰,不揭开,就不会有撕裂的疼痛,无知无觉,甚至有时你会忘记他的存在。 但他一直都在那,隐隐作痛,终有某一天,你必须面对他,拨开他,让他完全长出新肉。 或许那时,才是新生。 掩盖永远会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