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予迎来了她小学生涯的第一次大考,期中考试。 她很忐忑,没有来由的,她只是很紧张。对未知的一切事物,因为没有经历未能形成自己的处理经验而担忧。 后来她才知道,对未知的恐惧其实伴随了她很多年。 语文老师右眼延伸至脸颊的部分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因此严肃起来有点怖人。 老师发试卷的时候,余予盯着老师脸上的青色想起自己左眼上的疤痕和左脸的褐色。 她伸手摸了摸,有些凸起的质感,当时缝了三针。据妈妈说是两岁的时候保姆姐姐没注意,让余予一个人走给摔的。而问起左脸,妈妈只是随意答道药物所致。 余予本来从没注意过,但身边的人偶有问起,她才想起了解缘由。 原来,我和别人不一样。尽管这样的不同,有时让余予难堪,她觉得不好看。 小孩也爱臭美,余予曾遗憾了好一阵子。 余予回神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答题了。 语文老师敲了敲她的桌子,余予赶忙低下头专心答卷。 第一道大题就没看明白。 余予不懂题目的意思,是要写出汉字还是写出拼音,下面给了一排序号,排列声母韵母。 余予看了半天把序号填了上去。 小孩对时间的流逝没有准确的把握,余予写得很慢,还剩两道大题的时候老师提醒只有十分钟了,急急忙忙写完收卷。 考完余予才知道考试时间为一个小时,发呆就花了不少时间。 数学考试有了语文的经验,倒是进行得十分顺利,数字也不存在读题的困难和歧义。 期中考完的当天,成绩就出来了。余予妈妈是学校老师的缘故,提前拿到了余予的成绩。 语文的第一大题全错。余予还是理解错了题意,应该填写答案本身而非序号。后面的题错了一小处。数学错了一道计算。 余予学习生涯的第一次成绩排名年级24。一年级一共6个班,三百多个学生。 余予知道的时候觉得很侥幸,自己写错了题目还有这个成绩,自我感觉很不错。 余予妈妈觉得很不够。 晚上在家给余予分析错误的时候,妈妈表情很严肃。 “第一道大题怎么能全错呢?”妈妈不理解,看了看试卷才发现余予答非所问。 “我没看懂题目,又看见有数字,觉得应该写这个,不然多余了。”余予解释。 余予妈妈苦笑不得,仔细对照发现正确答案倒是一一对应余予填的序号。 “你怎么不问老师呢?”妈妈偏头看她。 余予很惊讶,“考试可以问老师吗?老师说自己写自己的,不可以问别人。” “如果只是题目的理解,下次可以问老师。这不是你不会的原因。知道吗?”妈妈表情温和很多。 余予点点头。考试也没有那么可怕。 妈妈指出余予其他的两个错误,让她记住不要再犯,倒也没再说什么。 但余予第二天看到陈楠西明晃晃地两个一百分,还是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很仔细。 她也想拿双百。她觉得自己可以试试。 期中考试后,学校举办一年一届的演讲比赛。低年级的学生则用诗词朗诵代替,自愿报名。 余予在开学典礼就很羡慕主席台上发言的哥哥姐姐们,她有点想参与,同时有些害怕。余予妈妈除了是二小有口碑的语文老师,同时负责学生主持团的培训工作。妈妈鼓励余予尝试,她会帮她训练。 余予在舞台的光亮和恐惧中纠结了会,还是主动报了名。 妈妈为余予选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静夜思》。 余予觉得很没有挑战性,这首诗多简单,大家从小就会背。 妈妈先让余予自己试着理解这首诗的情感,用自己的理解念出来。 余予在一旁盯着短短的四行字,自己早就背得很熟,想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将光影洒在地上,宛如洁白的冰霜,继而不由自主联想到之前在班上盛传的改编版本。 余予摇摇头,试图驱逐自己脑海里浮现的乱七八糟的想法,蟑螂都见鬼去吧,她要看见明月和皎洁的月光。 妈妈示意余予先试一次。 余予清了清喉咙,有点紧张。这是她第一次在妈妈面前朗诵。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余予刚念第一句。 “好,停。”妈妈打断余予。“霜,光,声调高一些。跟我念。” 余予第一次见这么专业的妈妈,余予没被妈妈指导过朗诵。 “霜——光——”余予照着念。 “不,不是大声,你的音准完全就是错的。受方言的影响,调子太低了。来,再一次,霜——光——,床—前—明—月—光—,先念第一句。”妈妈看着她。 “床—前—明月光——。”余予找不到感觉。 “最后一个字的音准千万不能往下掉。你看,方言的声调在最后一个字是往下掉,但普通话不是,用腹部运气,来,光——”妈妈在空中用手划出一条音高线。 “光——?”余予声音不稳。 “不对。”妈妈皱眉。 余予隐隐有点着急,她完全找不到妈妈所说的区别。 不是不认识字,也不是不理解意思,但就是读不对的感觉让她很抓心。 她觉得这样抓感觉很空。 “哎,”妈妈叹口气,余予看向她,“没事,我们再来,怪我以前没注意你这方面基础训练,我们现在开始。” 妈妈鼓励地看着她,余予渐渐安定下来。 “跟着我念,duo—,re—,mi—,fa—,so——” “duo—,re—,mi—,fa—,so——”余予念得很顺畅。 “对,好的,so——光——”妈妈赞许地看她一眼。 “so——光——”余予终于找到音准。 “我们第一句再来一遍。” 余予第一次知道原来朗诵有这么多技巧和细节需要学习,她不再觉得朗诵《静夜思》很简单,反而正是因为这首诗诗句足够简单,朗诵出意境和咬住音准更有难度。 越是简单的东西,保留住纯粹或许更难。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余予几乎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先朗诵一遍给妈妈听再去上学。课间余予朗诵给陈楠西听,余予从他开始的略微皱眉练到最后的眉头舒展。 陈楠西那时对朗诵了解不多,只是单纯从听觉舒适的角度去欣赏,对于余予来说亦是一份宝贵的意见。 放学后,余予跟着妈妈在二小校园的跑道上一边呼吸南方香樟树的香气,一边不断温习和纠正微偏差的音准。 余予进步很快,快比赛的时候,她已经能颇有自信地在班上朗诵。 她看着台下陈楠西夸张的鼓掌不好意思地笑笑。 余予作为一一班的唯一代表参赛,多多少少是有些紧张的,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以朗诵者的身份走上舞台。与舞蹈的表演不一样,观众的注意力不在表演者的肢体和表情上,朗诵者的声音把控和情感渲染是重头戏,能否让在场的听众产生朗诵者描述的画面感与共鸣,全在一副嗓子。舞蹈的肢体动作幅度有时挺大,在转身之间表演者还能做些许感情的调整,而朗诵不然,朗诵者面对观众,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会被看得清清楚楚,每一瞬间都要力求最好的现场表现,自然的情感过渡。 二小没有大礼堂,学校的重大活动需要全校师生搬自己的椅子去操场。 余予一边抱着凳子一边还念念有词,开场的自我介绍说了好多次,还是很紧张。陈楠西提着余予的水壶,还试图帮余予分担椅子的重量。余予正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朗诵的流程和内容,没注意陈楠西已经把椅子拿了过去,一手一个,手指上还勾着两壶水,余予的手虚扶着椅边。 演讲朗诵的顺序是按年级排列的,低年级开始。同年级选手的顺序是提前抽签决定的,余予第一个上场。 余予整个人有些迷糊,她刚到操场就被老师带到主席台旁。 余予再一次体验到熟悉的感觉,心脏疯狂地跳动,砰砰地似乎想跃出来。手心里全是汗。她甚至没有以之前崇拜而羡慕的眼神看着台上主持的高年级哥哥姐姐,她紧张到忘记,她也没记住活动是如何开场的,台上的人说了什么,主持人就已经走了下来。 余予接过主持姐姐递过来的话筒,微微清了清嗓子,走上主席台。 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二小两千多教职工此时全部聚集在学校操场上。 余予不自主地抿嘴,舔了舔上嘴唇,怀揣着乱撞的心脏举起话筒。 “大家好,我是一年级一班的余予。今天,我为大家朗诵的是《静夜思》。” 余予记得妈妈纠正过她很多遍的音准,“好”作为最后一个字定调要准,不能往下掉,“今天”的“天”轻声也完成得顺利。 余予偷偷呼口气,瞥了眼台下,开始朗诵。 一首诗的时间很快。 其实余予脑子已经放空,下台的时候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台上的表现,她几乎是靠着平时训练多次已经完全熟悉的肌肉记忆完成的。余予暗暗懊悔最后还是太紧张,最后一句的声调还是定得不够稳,塌了。 心砰砰地跳着,余予深呼吸,气息慢慢缓和下来。 余予不断用力回想刚刚发生的画面,但她只记得自己的内心活动,想要快点说完结束的急切,害怕砸场的担心,在这么多人面前朗诵的紧张。 脸部的肌肉止不住地微微抽搐,下台才有所缓和。 余予心想画面感塑造也一定很糟糕。 余予有点儿沮丧,准备了这么久,还是不够好。 为什么会一上台就完全空白了呢?余予泄气地垂下头。 主持的哥哥上台报幕,主持姐姐摸摸余予的头,笑着安慰余予,勇敢上台已经很棒了。余予扯起笑对姐姐点点头。 余予妈妈在主席台的一旁,她见余予神情十分沮丧,蹲下来与余予平视,温柔地说,“你看,你的自我介绍说得多好,大家好和今天都说得让人惊喜。虽然后面的诗句调子跑低了,但朗诵我们再慢慢练,第一次难免紧张。妈妈以前不够重视你的这方面,以后我们一起练好不好?” 余予没想到妈妈会这样安慰她,她对妈妈点点头。 余予一个人飞快地跑回座位,她总觉得大家一定知道她是刚刚上去献丑的小孩,只想快点躲回人群里。 陈楠西递给余予她的水壶,余予才想起来口渴,咕咚喝了一口,温的。 余予偏头看了他一眼,陈楠西刚好也在看她,“刚才很不错。” 余予抿嘴摇摇头,“没平时好,我自己知道诗朗诵的定调出了问题。” 陈楠西此时还没有接触较为专业的训练,他只是觉得,余予站上去的风采比起他在少儿频道看到的同龄人,并不逊色,他移不开眼。 陈楠西看着余予略显沮丧的神情,想安慰她,突然想起什么,扯着嘴微微笑笑,掏出一颗清凉润喉糖。 “喏。”陈楠西用糖纸碰碰余予的手。 余予看向他,歪头。“什么?” 陈楠西另一只手把余予蜷曲的手掌松开,把糖放在她手掌上。“对嗓子好,我奶奶经常吃的。” 余予打开糖纸,把糖送进嘴里,凉丝丝的,甜甜的。 “谢谢你。”余予笑着,眉眼弯弯。 同时,主席台上报幕声响起。 “下一个参赛选手是,一年级三班,宋清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