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的灯火在距离中变成一团团光雾,无数亭台楼阁隐约其间。一条金色的长街从南到北贯穿了整座海岛,从中又衍生出无数金色的小街向远处延伸,形成的脉络像流走的岩浆,像入土的树根,又更像一条绵延的金龙,静静地趴在岛上伏息。
“……听说了么,鹤岚大人居然是神界的小公主。”“听说啦听说啦,她好像还是镇端天吴氏家的,听说她爹就是一万多年前杀了妖王一家的那个,好像还把一个挺大的妖族给屠了,猛得不得了啊。”“哎哟喂,那你是不知道他老婆就死在姑获鸟手里,他能不生气么。好像他们老祖宗也为了娘们儿犯了大忌被贬下去了,天吴氏的男人都是情种!”“哦哦!原来姑获鸟就是他杀的,那还挺厉害昂……”
街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这清阁是鹤岚大人自己的酒坊,今日一早就传出消息要举办家宴,届时还会有天神莅临,所以今日暂停营业。
其实下头早就知道鹤岚大人是天神,也知道她是海神的孙辈,但不知道是外孙,也不知道是个姑娘。这是人、冥、魔三界公开的秘密,可神界派人来调查时,大家都说不知道,他们也不是故意这样,而是神界给他们的印象都是十分压抑的,他们盛气凌人,就像压在下五界头上的大山,嘴上说着爱民如子、一视同仁,却从来都只偏爱自家人,对别家都是关切不足,严苛过剩,多年来下五界都是忍气吞声,看似归顺,实则敢怒不敢言。
下头这么没日没夜的发展,一是为了自身发展,二来也是三尊想与神界争夺更多的话语权,人无完人,纵使是天帝也会有做得不妥当的时候,更何况他常年高居九层清天,有些政策实在是难以实行。十万年前现任天帝实在无法才将各界主权下放,总算让人、冥、魔三界逮到了机会,皇天不负苦心人,三界多年的心血终于见了成效,但问题也逐渐暴露出来——所有问题的核心都只在一个人——那便是鹤岚。?
长车在半空隆隆驰行,所过之处皆惊起一片惊叹。人们争相追赶着长车,沧浪躲在帘子里警惕而又好奇地窥视着这片新天地。四周的光彩忽明忽暗,他这才发现岛上的屋子都不是金子做的,多的反而是许多青黑色的瓦屋或是木楼,底下还有无数弯弯曲曲的小巷。外头忽然又一亮,不知何时底下又变成一片桥路相连的景象,桥下曲水依依,成片的灯笼高高悬着,四下里还有许多五光十色的彩灯,灯水相辉,光怪陆离。
不等他反应,只听轰隆一声闷响,他突然又进到了一片白昼里,两边的建筑明显富贵起来,吵闹声也更加大。他看着一块块绣金匾从眼前飞过,没多会儿长车终于下沉,停在了一座华丽至极的楼栋前。
伶香十里有“长隆”“娉水”“雨花巷”三条主干道,长隆道是商业重街,街上汇聚着伶香十里最顶尖的商号,其中主家自营的“清阁”酒坊也开在这里,但别家最多不过四间门面,眼前的这座楼屋,与其说是楼屋,倒不如说是一座奢华玲珑的行殿,形如楼塔,造型别致。壁上刻精美雕花,楼角飞檐,一层悬铃,一层悬灯,夜风过境,铃音清脆悠扬。顶尖置有灯房,粲如明珠,侧边隐约还有一个小阁。整座岛上其他的店铺都不过两层,唯有清阁七层之高,精美古朴的外型让它一点也不突兀,反而更像一个开启的八音盒,无声地演奏着一曲矿世乐章。
众神昂首默然,他们见多了精美恢弘的宫殿,不论是眼前的清阁,还是整座岛屿,照他们来看规模都是小的,但却不难让他们承认是美丽的,楼阁美,岛屿美,人间烟火,更美。
楼门大敞,一条长长的红毯飞快地铺到车门之下,两队青衣侍童鱼贯而出,手持灯笼或熏炉分立两道,齐声高喊“恭迎青阳上神,恭迎海司神殿”。
车门打开,长车自行倾斜,两位一红一蓝的巍然长者从车里走出,浑然的气势骤然令喧哗的大街噤了声,紧接着一位少者带着侍卫走下,精致的长衣散发出融融红光,就像一颗升在黑夜的小太阳。行动间金饰碰撞,环佩叮当,俊美非凡。
他们远远地站着,凡人也窥不得上神的面容,可就是这么远远地望着,也能感觉到他们无与伦比的气势与压迫。长者衣裳相比更显庄重,只站在门口,却似顶天立地一般。身后的少者穿着一身灿红,却分毫不染火气,反而越发显得孤寒,笔挺的脊背,高昂的头颅,颇有睥睨众生的意味。
旁侧一位儒雅的青衣少年对他们行礼,此人手牵梅枝,面容秀气,乍一眼看着倒像风月作伴的高雅公子,可一抬眸,气质却变得如老酒般沉郁。“伶香十里第九管事青杳,见过青阳上神,见过海神大人、海神夫人。”
人群不大不小地喧闹起来,“哦!是青杳管事,长得可真俊呐。”“哈,他才是第九管事,前头还有八位,怎么从来没见过?”“呸,鹤岚大人还天天在这儿卖酒呢,天下又有谁见过她,说这话蠢不蠢呐你。”“哦对对对……”
少年眼皮颤了颤,海神介绍道:“诸位,这是我孙儿伶香十里的九管事,名唤青杳,原是仙界的落魄子弟,被鹤岚收留在此,在这儿做事已近五千年,算得上她的一个得力助手。”
青杳从袖中递出一块神木腰牌,上头刻着“仙界寻芳宗青杳”。
“原来是寻芳宗的子弟,真是幸会!”红衣长者声洪如钟,猛地一开嗓全场都吓得一震,他对青杳抱了个拳,语气甚是激动。“小兄弟,寻芳宗如今可还安在?家中可还有亲人?你们可还在致力于散仙们的安顿?”
青杳歉然地对他作了一揖,沉缓的语气带着几分沧桑。“承蒙上神厚爱,但晚辈不敢隐瞒,彼寻芳宗非此寻芳宗,前头的长辈跟着宴河上师一起去了,现在只成了仙界花奴的名号。晚辈因莽撞被革职,走投无路下才来到了伶香十里,这是晚辈真实的过往,字字属实,不敢妄言。”红衣长者惋惜而又震惊,“啊,如今只成了花奴的名号?!不,不,想当年寻芳宗为仙界做了多少益事,为六界谋了多少福,怎么也不会落到为花奴命名的下场,这不可能!”
街上众人耳语纷纷,不喜欢归不喜欢,但天神毕竟还是天神,气质这一块就是拿捏得死死的。谈及当年的寻芳宗,所有人都是一副扼腕惋惜的神色。
海神惊诧,他虽然躲在海底赶了十万年的鱼,但他前头好歹也一直在下五界叱咤,不禁道,“上神说的那寻芳宗,可是曾经惘衫仙人创立的侠义盟?”
“是呀,除了那个,哪还有第二个寻芳宗了。”
“是惘衫仙人吗?”沧浪悄悄问裴乔,裴乔打量着眼前那个文文弱弱的小公子,点头称是。
仙界有一顽疾常年不得解,名曰散仙劫。散仙是由天地之灵所化,他们没有来由,也不知去处。人人都觉得散仙天赋超然,其实不然,恰恰相反,天地之灵混合六界的灵气,但六股气薄厚不一,创出的散仙颅脑混沌,先天资质低下,与废人无异。可偏偏每年都会有上万名散仙出世,仙界担心他们毁坏本界气运,对散仙赶尽杀绝。
惘衫仙人劝说君王不得,不惜以身换命,被赶入山洞中独自抚养这些婴孩长大。神界的宴河上师知晓此事后立马施以援手,最终弄清仙界散仙的成因,让仙界及时止损,不再背负血债。当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关押惘衫仙人的洞口开满了鲜花,宴河上师见到仙人的第一句便是“贫道寻芳而来,拜访春之所居,三生有幸”。
此后惘衫仙人创立寻芳宗,旨为匡扶正义,行善救世。无数仁爱侠义之士蜂拥而至,用自己的生命与热血燃烧着光亮,温暖着寒凉的世间,在六界留下无数感人肺腑的故事。而宴河上师自殁后,仙人便解散了寻芳宗,在飘渺崖上凛然自裁。事后六界又陷入新一轮的动荡,辗转至今已过了许久,但世人仍未忘记寻芳宗曾经的闪耀。但他们没想到,神界有为祭奠宴河上师,将长周江更名为“墨江”,仙界却将寻芳宗设为花奴的名号,这简直荒谬!
周围人多口杂,眼看火凤火气就要上来,蓝凫赶紧带着众人进了酒坊,青杳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沉郁的眼中有些复杂之色浮沉。
裴乔走着走着觉得不太对,冷不丁地回头与他视线相交,红毯尽头的少年微微一笑,面上神色依旧自若,转而吩咐排头的茯苓与辰月把周围的人清扫开,一定要确保晚宴万无一失。完后敛起神色,带着手下走向偏门,留给外头一抹清瘦的青影。
裴乔站在外头,一直看着他进门,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这个人恐怕也不简单,他印象里的花奴身份低微,天赋不高,不是仆人,却与着宫人一般唯唯诺诺的脾性,但今天这个人,面对他们不但没有丝毫胆怯,反而颇为主动。莫非是他在这工作多年的缘故么?可是他来这里已经七千年,七千年前仙界按道理也封界了,那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又是如何过来的呢?
想到这,裴乔抬脚便要去看,曲顾去突然折回来拉他,火急火燎的样子,“喂!你发什么呆啊,愣在这干嘛,鹤岚马上过来了,走哇走哇。”
他跟着曲顾一起进去,入门便见黑黑高高的大柜台摆着,一个穿着半旧儒衫、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正在柜台后算账,热情洋溢的笑脸,一看就觉得他好快乐。
裴乔也对他礼貌地笑笑,曲顾跟火烧了屁股一样往里钻,挥开竹帘,拉着他跑进一个垂满青缦的大堂。外头的柜台两丈见方,不甚宽敞,帘里头却极其空旷,且这里房梁很高,从上垂挂下许多柔软的青缦,沿边将一套套简朴的桌椅隔开。墙上对应开了一溜串的窗户,矮桌边配有四个蒲盘,但地上铺着干净柔软的灯芯草织毯,就是席地而坐也无碍。
今日不营业,所以窗户都没开,但就是现在这么看着,裴乔也能依稀看得往日里宾客相偕,一起来这把酒言欢的场景,他在外面看清阁奢华至极,屋内的装潢却是这般简约大气,他忍不住想留下来多看几眼。楼上隐约传出人声,依稀是蓝凫的音色,突然“哗啦”一声,北面角落里突然拉开了一扇门,两个青衣稚子推着一辆小车走出来,车里放着许多雪白的细颈瓶,二人脸色一青一白,似乎正在讨论着些什么。
“……总之你就别担心啦,你欠的债我们大家帮你一起还,不出三个月你就又是自由身啦。”辰月推着小车走在前头,旁边垂头耷脑的正是刚刚结束惩罚的茯苓,脸上的五官都皱成了包子褶,“那怎么行,怎么能让你们帮我还呀……我会愧疚死的。”“既然你还知道愧疚,那以后做事说话就记得过过脑子,这次还好是青杳哥哥,要是姑姑作审,你看姑——啊!上神!”
茯苓看到前头的红衣也猛的一惊,慌忙下跪行礼,两位天神说了声免礼,然后走过去看他们车上的瓶子,问他们是做什么的,茯苓僵在后面一声不吭,辰月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回上神,这些是花瓶,就是摆在那些空桌子上的,明日要开张,得、得提前做好准备。”“花瓶……真的,这里有花,是海棠,还是真花。”曲顾忽然从小车的底层翻到一捆黑湿布盖着的花枝,里头正是娇艳艳的海棠,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酒坊还摆花,你们这里倒还真是风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开的是茶馆呢。”裴乔打趣地说着,的确,这里当真十分清雅,倒像是间茶楼。辰月茯苓哈哈哈地陪着笑,直到他们上了楼,火红的身影终于在转角消失,他们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幸好没乱说话,要是被上神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他们就算以死谢罪,大人也不会让远珧殿下放过他们的!还好还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秉持着这个信念,两个小家伙立马麻利地摆起花瓶,完事后逃命似地推着车跑走了。
这厢二人有说有笑地往上走,边走边观赏着楼里的各种摆设,二楼三楼都是独立的雅间,但今日不营业,所以房门紧闭,楼里不免有些空旷,但一点也不萧条。那厢的熹華厅里也很热闹,海神夫妇的小孙子——映岚正挨个给长辈们看茶送水果,一张巧嘴把客人们逗得好开心。
旁边那清丽出尘,宛似一朵栀子花的美妇正是映岚的娘亲玉馥,她打扮得非常素雅,有着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姿态,端庄从容地对来客们行礼,她的身份谁都知道,不光是海司神殿的南海主司,还是六界赫赫有名的大才子——临渊少君的遗孀。
火凤在结交名人上永远跑在第一,一见她就抱拳敬道,“玉馥夫人,在下火凤,这是平弟蓝凫,这是我们的世子沧浪,在此见过夫人了!”玉馥白莲瓣似得脸上血色消去大半,忙道,“玉馥一介凡妇怎担得起主君如此大礼,真是折煞凡妇了!”
“这有甚折煞的,夫人当之无愧呀!”火凤狠狠叹了口气,一时情绪激动,难以言说。玉馥也知道他们想说什么,面对他们关切的目光却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只看向那边正昂着头与沧浪哥哥说话的儿子,笑容十分恬美。“我过得很好,主君们放心吧。”
海神夫人歉疚地拉起儿媳妇的手,眼中闪着盈盈泪花,“哎,玉馥啊,真是,让你受苦了……”“哎呀娘,你怎么也说起这话来了,这要让朵朵听到,她心里可怎么想呀。”玉馥笑着撩起袖子,把腕上的玉镯给婆婆瞧,“娘你看,这是朵朵新给我的镯子,好看不?”
老太太不太快活的脸顿时舒展开,一个劲地说好看,“你气质好,最合适戴玉器了,这镯子配你真是最好不过了!”“真的吗~不过我也觉得好看,还是朵朵会挑,她眼光最好了!”
那厢的映岚昂着小脸看着这个新来的大哥哥,好奇地问,“哥哥,你就是沧浪吗?就是你跟恪然哥哥一起打败天魔的吗?”
沧浪垂眸看着只到自己腰际的男孩,淡淡应了一声,“嗯,是我。”
“那你和恪然哥哥谁更厉害些呀?你们是不是天天打架呀?我看书里说武林高手都是天天出去找人打架的。哦不是打架,是切磋。”
沧浪摇头,“神界有令,非规定场合不得发生任何肢体碰撞,违者重罚。”
“啊?切磋还要罚的吗?”小小的少年觉得不可思议。
“不然你以为?”沧浪瞥了他眼,“神界贵为六界之首,怎能像下五界一样自由散漫。神界自来律法严明,正是有神界律法的约束,治理六界才有理可依、有章可循,而且我们习文练武也不是为了找乐子,我们是以天下大义为目标,以神界的荣光为责任不断地鞭策自己,不断地自我提高,这个世界可不是像你想的那般简单的。”映岚小嘴一撇,他只是好奇高手们的生活,怎么到他嘴里就扯上了律法章法,可上头紧着又几个石块似得问题砸下来,“你今年多大,修为修到第几层了,拜的何处师父,读的哪些书,背几段来听听。”
映岚一吓,“背书啊……”
沧浪眼神有点发冷,“你外公不是说你在伶香十里读书么,还是说你不会背呢。”映岚不说话,他又问,“那你的修为呢,练到哪一步了?”映岚对他翻翻眼睛,两手往后一背,“我想跟姐姐学经商,就没有修习。”
“你说什么!?”
沧浪失声惊呼,“你身为天神怎么可以不修习!经商有什么好学的,又有什么值得学的,你这孩子怎么这样!”
厅里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映岚看沧浪的眼神好像要吃了自己,心里又怕又后悔,被他这么直白地一凶,孩子哇的一声直接哭了出来,而也就在这时,门后珠帘被人用力掀起来,厅里瞬时走进来好多人。
一抹纤细的青影从门后走出,映岚哭着扑过去大喊“姐姐”,来人抱着孩子稍稍站定,抬眼看向了他。沧浪脑子里嗡鸣声大作,尤似挨了记闷棍,她定定看着他,翡翠色的瞳孔弥散着古老神秘的气韵,眼波颤颤,一眼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