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放心,鄙人不会徇私枉法。此事因我而起,定会给诸位一个交待。”陈郢边说着边拔出了剑,青色的光芒在剑上跳动着,议事堂里坐着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我的右眼皮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大事不妙。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冷地吐出一句话:“是我教导无方,现下当着诸位的面,我将亲手断她全身筋脉,废其平生所学武功。” 我呆坐在地上,脸上写满了乞求。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始一下一下重重地在他面前磕头,至少不要让他亲手废掉我的武功,挑断我的筋脉。那是他亲自教给我的啊,那是他在我身上唯一的痕迹啊,他怎么舍得亲手抹去。如此这般不如直接杀了我,比杀了我还要痛苦千倍万倍。 于习武之人而言,挑断浑身的筋脉,废了内力和武功是比死还要痛苦百倍的事情。武功尽废,即便是身体恢复,那么也只是苟活于世,连个普通人都不如。更可怕的是,废了武功就相当于被逐出师门,将成为江湖笑柄。 剑啸声响起,陈郢手起剑落,砍掉了绑在我身上的麻绳。紧接着他左手罡风暴增,一掌击在我胸口上,我在空中飞出了一条弧线,然后重重摔在大殿里的柱子上。瞬间我体内气血翻涌,似万道火苗在身体里乱窜,我连忙运功压制,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我趴在地上吐血连连,只觉得体内的气息越来越弱,越要用力凝结越是徒劳无果。 这一掌带着他四之有三的功力,我的内力完完全全被他废掉了。 我撑起身子,爬到他面前,拽住他的袍角:“杀了我吧,师父我求你杀了我。” 嘴里喷出的鲜血溅到陈郢干净的袍子上,他向后退了两步,我只扯到了一角衣料。他闭上眼睛捏了个剑诀,青色的剑光再不是那般柔和敦厚,再不是包含着如春雨沐浴大地般的慈悲,而是带着雷霆之势,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苦涩。我微张着嘴,牙齿都是血红色的,像是一只困兽。剑尖指向我眉心的时候,我浑身颤栗。 陈郢的青鸾剑颇通他的心意,人剑合一,人借着剑的力量也借着铸剑师的力量。他刺得很快,在快中还能保持着难得的精准。“啊!”我尖叫着,右手的手腕、大小关节的筋脉已经被他完全斩断,被剑斩断处汩汩地冒着鲜血。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让我忍不住扯着嗓子凄厉地叫,大殿中一声声回荡着我的叫声,仿佛鬼魅幽灵。 下意识地往后挪动着,将左手藏在衣袍后面,我拼命地摇头,眼泪早就划过面庞肆意横行。紧接着右臂的筋脉被挑断,我疼得浑身抽搐,左手慌忙去捂着伤处。他趁此机会毫不留情地将我左手左臂的大小筋脉斩断,顿时我的上肢血肉模糊。我疼得在地上打滚,浑身汗流如柱,浸湿了衣袍。汗水留到裸露的皮肉上,仿佛撒盐一样,我抽搐着,脱力后瘫软在地上。 议事堂的各位皆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些女眷则掩面不忍看我惨绝人寰的样子。师祖不说话,便没有人敢求情。最后柳三娘跪了下来,对着师祖重重地磕了两下头:“师叔求您宽宥一下阿瑾吧,这样即便能活下去,她以后也是个残废啊。她已经知错了,求您让五郎君停手吧。” 师祖阴着脸没有说话,陈郢面色则更加冰冷。一声惨叫,我大腿、小腿、膝盖的筋脉被青鸾剑悉数斩断。沾了血的青鸾剑剑身上竟然显现出来了纹路,显得更加光彩夺目。我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眼前的世界愈发朦胧。 他毫不留情地捅穿了我肩甲上的琵琶骨,“桄榔”一声,青鸾剑掉到了地上。 现在我就像是一具散了架的木偶,被人丢弃到了地上,再也无法拼凑完整。即便是活下来,我也只能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空,除了喘气剩下的什么也做不了。陈郢他好生狠毒,对待仇人也不必残忍到如此地步,而他竟这般对待我,留着我一条命苟延残喘有何用处。 我恨他,更恨自己。我怎忘记了,他平日里最重视那些虚礼,满口之乎者也,他那么在乎自己的名声,如今清誉被我尽数毁掉,怎能不心生怨怼,借此机会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少年时全部的真心竟然喂了狗,不,连狗都不会这样没良心。他怎能下得去手,我在他身旁待了整整八年,八年啊,即便不是日日相见也当有了感情,更何况我是那样尽心尽力地服侍他。 难道他都尽数忘记了吗。 此时此刻,我无比羡慕唐秋月自尽而死。 我想起她那句狠毒的诅咒,“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如今这句话终于灵验了,之前是我不信命罢了。 我被弟子扔下了山,接着赶上了雨。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彻骨的寒意钻进了我的骨头缝里,从此留下了病根。后来每当阴天的时候,我浑身关节酸痛,严重的时候甚至无法起身。 而这些都是拜陈郢所赐。 唐秋水在山下救起了我,那时候我已经发烧烧到昏迷。他把我抱到了客栈里,日日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端着一碗清粥,举起勺子生涩地送到我嘴边,脸上露出一片绯红。我乖乖地喝完了粥,打了个饱嗝。看到我吃饱了,他雀跃地笑了。阳光暖融融地打在我脸上,他为我掖好被子,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本坊间新出的志怪小说开始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 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令人颇为惊诧的是唐秋水还会医术,而且医术高明得出人意料。他趁我发烧的时候费劲巴拉地将我全身的筋脉都接了回来。我虽然浑身不能动弹,但是他安慰我说等过上三个月的光景,我身子就会好很多,被挑断的筋脉就能慢慢地长回来。只要我乖乖地吃药,不到处乱跑。 八岁的时候我过过一年残废般的生活,当时只是腿不能动,如今加上了上肢。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我不再躲避吃药,上药施针的时候虽然疼痛难忍,但我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冬天的时候,我的生辰到了。唐秋水问我生日的时候最想要什么礼物,我凝眸沉思片刻,语气冷清地对他说,我想看陈郢死。 唐秋水竟然冲着我点点头,告诉我这件事好办。 唐秋水没有食言,五日后石决明抱着盛满陈郢骨灰的盒子来到我面前。那是个樟木盒子,没有繁复的花纹,古朴的样式,还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石决明问我要不要打开看看。 我摇摇头,把他打发走了。 开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在唐秋水的搀扶下,下床颤颤巍巍地走两步路了。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唐秋水背着我上了山。我们从隐蔽的小路上溜进了小时候和陈郢练剑的那片竹林里,把陈郢给埋了。我和唐秋水一人喝了一坛子酒,唐秋水调侃我说我酒量渐长,马上就能成为江湖第一酒鬼。陈郢“死”后,我只穿白衣,意为守孝。 再后来不知为何,山上起了火。唐秋水带着我准备上山的时候,荆门已经烧光了。 烧光了也好,留着只能徒增伤感。 唐秋水善于制毒,我问他世上有没有一味药,吃下去可以让人忘记所有的伤痛,只记得快乐的事情,永远没有烦恼。 没过两天他还真寻来了一味药,棕色的药丸,让人联想到街上卖的梅子糖。 吃完药果真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晃晃悠悠地来到临安城,不知道自己每天做什么。 不过我还是没能完全忘记陈郢,我记得我有个师父,我随着师父下山,然后师父不见了,当然师父姓甚名甚我也一并都忘了。 每当我打算回忆往事的时候,便会有疼痛自胸中袭来,如此这般我也懒得再想。 当我可以上蹿下跳的时候,我按照脑子里存着的练功方法重新修炼内力,重新练剑。练起武功来,我废寝忘食,恍若走火入魔。即便勤奋如此,我的功力也只恢复了之前的五成不到,臂力尤其差。 离开记忆的星河,我坐在陈郢的坟前,女儿红已经喝干,心中五味杂陈,不禁湿了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