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坐在麒麟镖局对面的酒楼里,正用布擦拭着凤鸣。 凤鸣是我的佩剑,因为每次出剑的时候,剑啸声如同鸟儿哀鸣,故取了个凤鸣的名字。 已是六月,池塘里十里荷花全开了,大朵大朵的,粉嫩得可爱。荷花再好看,我大概也没工夫欣赏了。 两天前我正在茶肆里吃龙井,刚喝了一口,就被人叫到了楼上的雅间。麒麟镖局的常雨生想让我帮他杀个人。这家伙做事也是十分痛快,白花花的银子摆在我面前,说什么杀完了人还有银子。 他递给我画像,那是麒麟镖局的镖头常海潮。 麒麟镖局在江南威名赫赫,小到稻米、大到瓷器古玩,麒麟镖局什么样的镖都接。运镖当然就会碰上劫镖的,只是麒麟镖局手上的货从来没被人劫成功过,镖局也就越开越大。临安城、金陵城甚至是京师都有他们的堂口。常海潮稳坐总镖头四十年,儿孙们估计早就巴不得这老家伙赶快入土。常雨生是常海潮最为宠爱的儿子,老头儿死了镖局应当由长子继承,常雨生不杀常家长子,非要杀老头儿这不是得不偿失嘛。 总之麒麟镖局内部恩恩怨怨也和我没多大关系,只要给我银子,不管是好人还是坏蛋我都会杀了的,没有银子怎么在临安混呢,我的赌债还没还清啊。 作为一个杀手,我向来不喜欢玩儿阴招。常雨生给我出过许多条建议,什么伪装成侍女混进去,什么在他的饭碗里下毒,什么把他骗到一个阴暗小巷里趁机干掉。我还是打算正大光明地取他的项上人头,常海潮的武功我还是可以应付的。 剑擦了一遍又一遍,龙井喝了一壶又一壶,常海潮还是没从麒麟镖局里出来。暖风熏得我要睡着了,我用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剑身,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深紫色的身影从对面走了出来,我赶快擦擦眼睛,这不是麒麟镖局总镖头常海潮吗,老爷子终于露面了。 我扔下银子,踹开窗户,纵身一跃就站在了常海潮面前,拔出剑大喝道:“常海潮拿命来!” 这一吼把常海潮周围的侍卫都给镇住了,一个女孩子突然站在路上大喊大叫,他们多半以为我是来闹事的。不过等他们缓过神的时候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常海潮也真是难对付,他的功夫手法凌厉,腿法多变神奇、身法自然巧妙,舒展大方,手、眼、身法、步、精、气、神、内功浑然一体,犹如楚霸王临阵,气势雄猛。我的每一剑都能被他巧妙地避开,现在反倒是有点变守为攻的味道了。 我的剑法是以快取胜的,在各个方位连刺,速度快到肉眼辨别不出,对手当然毫无招架之力,在混乱中我便能得手。我的剑撞上了常海潮的掌,仿佛是撞上了棉花套子,剑的凌厉顿时被削去了几分。 四周的侍卫在我和常海潮打斗的时候组成了阵法,我们被围在中间。常海潮当然是阵法的一部分,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破阵法最关键的是找到阵眼,我一边和常海潮过招,一边还要应付在外侧的侍卫,无论我出什么招数都无法冲破阵法的包围。听见刀光剑影的声响,越来越多的侍卫涌出麒麟镖局,把我层层包围起来。 眼见就快要招架不住了,我打算冒险一搏。还未出剑,我身侧的那个人突然倒了下去。阵眼倒了,身后的侍卫补充上去,又形成了完整的阵法。我心里大呼完蛋,身子却一轻,被带了出去。 原来是唐秋水,又于危难之中救我了。 我被唐秋水搂着,没拿剑的手还在不断挥舞:“快杀了中间那老头,我的银子全靠你了。” “你胡乱杀人就不怕被你师父知道。” 唐秋水的眸子亮亮的,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带着点狡黠和傲气,这样的唐秋水让我觉得很欠揍。 “是你非管我要钱的啊,不然我怎么会接活儿。”他非现在就管我要钱,真是个小气鬼。我不就是借了他一百两银子赌钱输光了么,又不是不会还他。他说话那样难听,还挖苦我。要不是为了还他钱,我怎么会狼狈成这个样子,接这种无聊的单子。 唐秋水悠悠哉哉地和麒麟镖局的人周旋着,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弄得他们晕头转向,不跑也不出杀招。 我快要急死了,人越来越多,到时候逃不掉怎么办:“咱俩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不杀了他们咱们根本逃不掉。” 唐秋水眨眨眼睛,勉为其难地说:“好好好,我让你杀个痛快。” 他把我扔了出去,我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浑身沾满了土。他双手掏出数十枚钢针,让人觉得像是下了一场雨,刹那间麒麟镖局侍卫倒了一地。最后一针扎进了常海潮的胸口,常海潮张了张嘴便倒下去了。 做完这些,唐秋水大摇大摆地把我从地上拎起来道:“回客栈换衣服。” 到客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我到茶肆找到了常雨生。他在吩咐属下常海潮的丧失应当办成什么样。常雨生没有为难我,他最终把酬金交到了我手里。 麒麟镖局的总镖头风风雨雨四十年,就这样死掉了。麒麟镖局上下哭成一片,镖局挂着白布,上上下下穿上了孝服。百晓生的江湖榜大概又要更新了,麒麟镖局今后也不会太平。 拿完了钱,我拉着唐秋水去怡红山庄吃酒听曲子。怡红山庄的水晶虾仁晶莹剔透,三鲜蒸饺鲜嫩无比,醪糟鸭爪酒香浓郁,珍珠丸子小巧玲珑。红烧肉上面泛着油光色泽鲜艳却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炙子羊腿咬下去满口留香,带着西北的豪迈壮阔。冰镇瓜果都是从西域和岭南运过来的奇珍异国,在库里用冰块镇着,炎炎夏日吃上一块暑意顿消。怡红山庄的姑娘弹得曲子悦耳动听,花魁玫娘的琵琶舞不知令多少江湖好汉拜服,花光了身上的银子也要一睹玫娘的芳容。 水晶虾仁嚼在嘴里,手里摇晃着陈年的绍兴老黄酒,怡红山庄的姑娘在一旁唱着江南小曲,江湖快意不过如此。 在我喝的两眼朦胧,欲醉欲仙的时候唐秋水忽然对我说:“阿瑾,我们回蜀地吧。” 蜀地是唐秋水的家乡,亦是他无比眷恋的地方。有天府之国号称的蜀地生活想必十分富足,可是我还是想待在临安城。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在江湖上打打杀杀,累了饿了就去怡红山庄逍遥,没钱了就接个单子,没有人管束,就像草原上脱缰的骏马一样欢快地奔驰,畅快淋漓。而且如果我跟着唐秋水回了蜀地,师傅就找不到我了,师伯师公师祖都会很想我的,我也很舍不得他们。 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么,我觉得唐秋水的眼睛雾蒙蒙的,浮现出一种我读不懂的神色。 “阿瑾,你师父他不会回来了。” 唐秋水为了让我跟他回苗疆,总是吓唬我师傅不会回来的。我知道师父不是那样的人,下山的时候我大概惹他生气了,师父生气真的很可怕,所以我偷偷跑到了临安。师父一定在找我,他一定担心死了,我是他唯一的徒弟,他怎么会舍得把我丢下呢。 如果师父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更生气的,他平素最不喜欢赌博,最鄙夷那些逛花楼的人,最痛恨江湖上草芥人命的杀手。可惜这些我全都占上了,我就是想看看当我杀到第几个人的时候,师父才会回来,到时候他打我骂我、挑断我的手筋脚筋都无所谓。一个人在临安城,虽然有唐秋水,但是每当入夜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孤单。 唐秋水见我不说话,又说了起来:“阿瑾,三年了你为什么还要等着他。” 炙子上的羊腿还在噼里啪啦作响,我一边翻腾着切好的羊腿肉,一边把烤好的肉往嘴里塞。腮帮子被我撑得鼓鼓的,牙齿正在一上一下用力咀嚼,口腔正在享受着羊腿的灼热和鲜嫩。我全身都在动着,根本没有功夫回答唐秋水的胡扯。 “阿瑾,他是你师父。” 我想起我第一次来怡红山庄的时候就是师父带着我去的。那是我第一次来临安,师父代表荆门参加十年一次的试剑大会,是藏剑山庄举办的。当初是在钱塘江边上筑起了比武台,什么少林武当峨眉唐门的掌门全都派出第二代弟子。师父站在比武台上,他的剑光烈烈,身姿矫健,淡蓝色的衣袂在空中翻飞着,我从未看见他这样光芒耀眼。 之后,师父带我去了怡红山庄,那是我第一次吃水晶虾仁和炙子羊腿,我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师父只是淡淡地笑着,他吃的很少,却一杯一杯地喝酒。后来我去怡红山庄吃遍了美味佳肴,唯独每顿的酒是师父当年喝的。 我总觉得,手中那杯盏是师父曾经用过的。把玩那杯盏,饮同样的酒,师父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 杀完人我会吃水晶虾仁和炙子羊肉配黄酒,中秋佳节一碟桂花糕配黄酒,端午就是艾叶粥配黄酒,元日则是松树桂鱼配黄酒。难过了,就只喝黄酒,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的思绪全被唐秋水打断了,他竟然这样讲师父。 “我不能走,走了他就找不到我了。他是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他找不到我一定会很着急,我不能让他担心。” 也许是气的要死,我拔出了凤鸣,它在我手中铮铮作响,挽了个剑花就要向唐秋水刺去。我不应该用剑伤唐秋水的,只是听不得她这样讲师父。唐秋水侧身避过,木桌被剑气震裂,杯盏叮咚作响。凤鸣似乎迫不及待,我抚了抚剑身,接着连刺十招。剑气像海浪一样震荡开来,逼得唐秋水连连后退。待正要刺出下一剑的时候,我眼前突然一黑,之后就昏了过去。 隐约中我听见唐秋水说:“阿瑾,你今天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