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靳寒错估了她……或者说长孙仪在他心中被美化的太过,使他完全没有朝这个方向去想。 在他心中,长孙仪就该是个宁折不弯、宁死不屈的人。就像凡人界那些被奸佞害死的直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死正乾坤。 这就是不了解一个人的后果。 长孙仪处事向来深思熟虑,做好一切最坏的打算,尤其这件事来得蹊跷,在被审问之前关入思过崖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有所准备,哪怕遇到最坏的情景——比如此刻,她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剑修仗剑而行,剑道不容其他旁门左道,唯从执剑之心,是以剑修是莲华界公认最穷的修士,昆山剑派上下行剑道,仍能跻身莲华界五大名门正派之列,靠的是超强的战力,而非其他。 当初随着莲华圣尊的消失,整个莲华界法道没落,所以与之相关的符道也逐渐被淘汰。 当初以阵法、炼器、御兽、剑修、符修为主的五大宗门各自占据一方,可如今莲华五大上宗以符修为主的万符宗和以阵法为主的千阵门已成了历史的尘埃,早已被主修丹道的瑶华宫和外来的佛修密宗显宗取代。 彼时寻常的千里遁光符,到现在已是千金难求,长孙仪手中拥有的这一张,恐怕也是过去在某个大能留下的秘境中得到的。 储物法器皆被拿走,千里遁光符无法避开分神大能的耳目,然而长孙仪早有准备,关在思过崖的半个月,她仍然可以接触外人。 于是,这张底牌,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藏入了执法台。 靳寒自然想不到,她会算到这一步,纵使被逼到绝境,仍有生还之机。 可就算如此——他的第二剑也足以打乱千里遁光符的作用,若非那无端而来的一指横加干涉,长孙仪逃得不会这么容易! 是谁?那指剑气竟会如此熟悉…… 月悬峰顶,无声夜风中,一阵轻微的波动,来人去亦无踪。 靳寒百思不得其解,冷着脸吩咐:“回去,禀报掌门。” 其余弟子诧然道:“可是靳师兄,咱们不该先告诉兰师叔……”剩余的话语,也消失在靳寒冰冷的眼神里。 这边要忙着把长孙仪逃脱的消息报上去,而随着五彩华光消逝,长孙仪被千里遁光符传送到千里之外,她遥遥望了昆山剑派被云雾遮蔽的山门一眼,喉中血气再忍不住,喷了枝头满叶。 “靳寒对我很有误解啊……”她喃喃了几句,眼神定在昆山的方向,久久不动。 昆山是一处连绵不绝的山域,每一座山都隐在云雾之间,看不分明,只能依稀分辨清最高的缀天峰。 缀天峰孤峰突起、壁立千仞,其余分地、九枝、月悬、星落四峰巍然屹立,各据一方,如众星捧月一般,牢牢守卫着中心的如一把利剑直插云霄的缀天峰。 在过去的许多岁月里,从缀天峰下来时,总能体会到会当凌绝顶的豪迈与执剑登峰的锐气—— 然而长孙仪此刻看去,也再也没有昔日的好心情。 解开兰凊微所下的禁制自然不简单,短时间内除了以燃寿的手段来解,别无它法。 但左右都是死,她或许还该感谢兰凊微,没有下死手,否则她不会逃得那么容易。 她该走了,千里遁光符只有一张,而以昆山对莲华圣剑的重视程度,他们必然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找上门来,届时更是讨不了好。 长孙仪低低咳了几声,等到体内混乱的灵力平复下来,正打算离开这处地方,刚没走几步,又顿住了。 昆山附近杳无人烟,充裕的灵气使得这一处地方长满了灵植,就在一片葱郁青碧之上,一抹孤绝的白影挺直如翠竹,背对着长孙仪。 长孙仪怔了片刻,笑了。 “无惜,你来了。” 外界相传,世有双玉,独现昆山。 昆山门下虽有层出不穷的人才,然而能被赋予双玉的美称的,也不过最为显耀的两人而已。 紫衣凝尘长孙仪,白衣含翠凤无惜。 即使在长辈看来,凤无惜这样的才是合格的剑修,然而长孙仪能力摆在眼前,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剑修也许可以有另外一种形态——虽说不合主流。 外人眼中,这合称昆山双玉的两人关系应当是很微妙的,一是因为两人的师尊素有旧怨,不合已久;二是这两人年龄相当,修为亦不分仲伯,只是凤无惜甚少出现于人前,不如长孙仪得人心。 不过她们真实关系如何,别人不清楚,长孙仪自己还是清楚的。 尽管她们两个性格南辕北辙,却是彼此难得的知交好友。 听到长孙仪的声音,来人转身,端丽的俏脸冷若冰霜:“受伤了?” 这句话里不辩喜怒,长孙仪却早已习惯,她笑着摆摆手:“小伤,只是……靳寒似乎留了手。”说到这里,她心中也不免带上些疑虑。 依着靳寒那恨她欲死的态度,那第二剑怎么可能如此悄无声息?是他留手,还是有人帮忙? 凤无惜的眉心也微不可查地一蹙。 长孙仪暂且放下心中疑虑,含笑道:“这次多亏你帮忙,否则我恐怕逃不过这一劫了。” 是的,帮忙。 藏在执法台上的千里遁光符,是她逃离昆山最关键的一步。 而这一步,是凤无惜为她铺好的。 凤无惜摇摇头,打量着对面的人。长孙仪要逃出月悬峰,自然没那么容易,又燃寿解开禁制,眼下狼狈的很,不只面色苍白得可怕,执法剑落在她肩上的伤更难以愈合。 不愧是剑修闻之变色的法剑,哪怕并不伤在要害,也足够令长孙仪重伤了。 凤无惜没有打量太久,她眉梢一动,素手轻拍,嗡然一声,剑光出鞘! “你……” 长孙仪诧然之即,只见一抹紫色的剑影飘然落到手中,然紧逼而来的,却是凤无惜毫不容情的含翠剑影。 “拔剑!”凤无惜长喝。 “无惜!”长孙仪不可置信地避过剑势,凝尘在掌中嗡鸣,却始终未曾出鞘。甚至于凤无惜第二剑逼至眼前,她闭上眼,只觉心中冰凉。 含翠剑却忽然在眼前停了下来,伴随着凤无惜一声轻叹。 “长孙仪,拔剑!” 长孙仪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眼前人冷漠骄傲,一身正气,如潇潇青竹,飒然挺立。 她手中浓绿喜人的含翠剑虽收锋敛芒,仍不掩绝俗圣气,出世神光。 长孙仪明白凤无惜此举的含义。 早在被关入思过崖的时候,她的凝尘剑就被执法堂收走。而凤无惜约在此地等她,还带来了她的凝尘剑,长孙仪可以就此离去,凤无惜却脱不了干系。 若就这么放长孙仪离开,她必当被当成盗剑的同谋。 但既然做了,凤无惜也绝无后悔之意。 “无惜……”长孙仪目光复杂,两人相视,彼此都有一份默契。 剑修之路,一往无回,从心而已。 长孙仪从凤无惜平静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坚定,于是垂眸一下,下一刻—— 凝尘出鞘! 漫天的紫色剑影与碧色剑影交织,铺展出一副奇幻瑰丽的彩色图画,两柄剑,一者强势锐利无人当,一者诡谲难测起波澜。 铺天盖地的剑意携裹着灵力翻滚席卷,伴随着两柄灵剑清越的长鸣,苍翠茂密的灵植尽扫一空! 旗鼓相当。 若有人能亲眼见这两人人之间的一战,唯一能得出的评价便是…… 惊艳! 在金丹期便有此剑意,昆山开宗立派万年以来,还未曾有过,也不知道他们如果亲见这一战,会不会后悔为了一把传说中的剑,而放弃如此天赋奇绝的剑修! 只听得一声直冲云霄的锐利嗡鸣—— “锵”! 伴随着一抹飞溅的猩红,战声亦终止。 都说世有双玉,独现昆山。 当初昆山剑派将仅剩的两块万年昆山玉,赐给了共立奇功的昆山双秀,用以炼制二人的本命灵剑。 含翠千锤百炼,百年磨一剑;凝尘剑出无形,神乎其技。 一个历经千百次战斗,凝聚剑心;一个惊才风逸,领悟剑之本真。 凤无惜捂着受伤的右臂,淡淡道:“我输了。” “要不是你最后收手……”长孙仪笑了笑:“我似乎下手太重了。” 凤无惜需要这伤做交代,以证明她技不如人,并非有意放走长孙仪。 尽管未必能管用,但凤无惜必须为此做个交代。 长孙仪心头一酸。 凤无惜向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事既已办妥,便再不留恋,她把长孙仪被没收的储物法器交给她:“你走吧。”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我师尊她……抱歉。” 身为执法堂道微元君兰凊微的亲传弟子,凤无惜在此事亦有身不由己之处。 长孙仪不以为意:“又不是你的错,还没多谢你来送我,对了,你回去以后别怪兰师叔……这也是她的职责所在,她也是为了你好。” 九枝峰的楚传不想蹚浑水没有出现,而凤无惜则是被兰凊微阻拦不得出现,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眼睁睁看着长孙仪无端受冤。 执法台上的千里遁光符、昆山之外的相送……已经够了。 听见凤无惜低低地应了一声,长孙仪挥挥手:“我走了,你快点回去吧。” 凤无惜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叫住她:“长孙仪。” 这个声音有点轻,长孙仪却听得分明,她停步回头,轻笑:“怎么,舍不得我啊?” 凤无惜无视她的厚脸皮,冷着脸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在外要小心,别泄露了圣剑在你身上。” 长孙仪失笑:“好,好,我记得了。” 凤无惜皱了皱眉,一面思索:“还有,少开那些轻浮的玩笑,在外面不要装模作样……” 听到这里,长孙仪连忙打断她:“等等!无惜,你说的这真的是我吗?” 凤无惜浑然不听她狡辩,自顾说了下去:“你这样,会被打。” 长孙仪:“……”她在凤无惜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她什么时候惹是生非过了? “好了好了,这么啰嗦,无惜,这可不像你了。” 凤无惜顿了顿,想着再没什么交代的,微微一叹:“珍重。” 长孙仪点点头:“珍重。” 彼此都明白,此去天涯路远,归期难定。再者前路千难万险,步履维艰。 而故友一别,何日重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