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昌的春天,总是在不早不晚的时候到来。 方长出新芽的垂柳,远远看去好似笼罩在一片淡绿轻烟中,细看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几株早桃在小池边开的幽艳风流。 天高云淡,飒飒清风,远处一只白鸟清鸣一声,翩然消失在天尽头。 . 这座城市自建成以来,已经历经八百载风风雨雨,前后有七个王朝在此建都。鼎盛之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满城公卿,万国来朝。八百年来战火不歇,这座城市几度易主,却也没能湮没了风流繁华。百年前,大魏末帝就是在这里献玺禅让,三百年国祚至此终结。新帝看了看这座百年繁华的都市,临江而叹,道多少英雄豪杰消磨在这富贵温柔乡里。之后决意迁都,将国都定在了更北边的长安。 北离建国百年,历经四位皇帝,有三位皆是明君英主,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百年来的休养生息,让这座满载了历史的城市更添了风流绮丽。故有文人墨客见此慨叹,天下繁华,尽归灵昌。 灵昌的繁华若有十分,八分都要被这流金飘艳的风郁河占去。浩浩荡荡的凤江自西向东奔流而去,蜿蜒曲折之处便缠绵成了这十里风郁河,在这座百年昌盛的大都市静静流淌。商贾云集,青楼林立,画舫凌波。 风郁河两畔,有举世闻名的墨叶蔷薇,其叶浓黑如墨,其花明红如焰。盛开之际,十里嫣红灿若千阳,十里花香浓郁如酒,每每满城倾动。多少英雄豪杰至此长歌浩叹,多少文人墨客对此泼墨挥毫,多少风流人物总被雨打风吹去,年年岁岁,唯有花开依旧。 入夜的风郁河依然桨声灯影,对于那些林立的青楼和凌波的画舫来说,他们的一天才刚刚开始。白天的风郁河是商贩们的名利场,晚上的风郁河却是天下人的温柔乡。皎洁的月光照在风郁河上,泛起粼粼的银光。而在月光照不到的幽深小巷,永远都是一片静谧的黑暗。 此时,忽有嘈杂纷乱的脚步声撕破了小巷里静谧的夜色。 一个纤细的黑影轻巧的穿过小巷,那黑影动作敏捷迅速而又无声无息,身姿宛如鬼魅。他停在巷口略一停顿,随即往大路跑去。 嘈杂纷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不久便见一群鲜衣华服的少年一拥而来。这群少年看去大概有七八人,个个都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有几个手里还拿着棍子。大概是跑的急了,一个个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华服上沾满了灰尘。这些少年明显是追着前面那个黑影来的,一边跑一边骂骂咧咧,跑到巷口,只听一个人愤怒的大喊一声:“这这这……怎么跑的比兔子还快!” 一群少年深以为然,一边喘气一边拼命点头,领头的少年咬牙切齿:“她就是只兔子也得把她给我抓回来!” 说来他们这一伙人在这风郁河畔也算有名的,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基本上都是出身世家或者巨贾,终日在青楼赌坊厮混。仗着家里祖辈疼爱,欺男霸女的事情可是没少干,等闲却也没人招惹。 今个他们几个好兄弟又像往常一般在赌坊里玩的兴高采烈的时候,忽然周三哥儿用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赵吉安,赵吉安不耐烦的转过头去—— 视线的尽头是一个看去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素色的男装,只是身姿如柳,侧脸莹然如玉。赵吉安从十岁起就在这风郁河两畔的青楼里混,却也从没见过这么明艳水灵的小姑娘。那女孩显然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头向他看去。她修长的秀眉微微上挑,眉下一双清凌凌的墨眸却是生的极好,绛朱色的丰润的唇缓缓勾起一抹笑意,浓丽明媚的仿佛盛开的墨叶蔷薇。赵吉安一瞬间魂飞魄散,意动神摇,再也挪不开眼了。 待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了女孩身边,整整衣冠,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在下灵昌赵吉安,请教姑娘芳名?” 他出身钟鸣鼎食之家,那些礼仪风度都是渗入了骨血的,那一瞬间,这个混迹赌场的顽劣少年隐约间流露的卓然风采,仿佛在女孩的眼前铺开了百年世家的画卷。 . “看你往哪跑!”伴随着少年们的叫嚣声,长宁崩溃的发现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她本以为以风郁河的繁华此时大路上应当有人,她便可以借机逃跑,但是她忘了风郁河的夜晚为何繁华——谁闲着没事去大街上找乐子?空荡荡的大街上没有任何可以遮蔽的东西,后面那些少年却已经追了上来。 “不就是个玉佩么?不就是点银子么?至于追我这么久么!也不是什么太好的货色,你们这些公子王孙的哪家不是非富即贵,还在乎这个?”追追逃逃半夜,长宁也是憋了一肚子火。 少年们一时间都被气乐了,“偷了我们东西你还有理了?!” “就当接济穷人了呗,也是功德一件啊。说不定诸位以后世家的满门富贵做官的官禄亨通经商的四季发财,要钱的有钱要权的有权要姑娘的有姑娘!”长宁停下脚步,一边环顾四周,一边信口胡扯。 “哟,来日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是不是还得谢谢姑娘你啊,啊?”少年们轰然大笑,眼见女孩已经无路可逃,他们心情也轻松了不少,互相对视两眼,默契的四下包抄。 长宁步步后退,神色却不见太多慌乱,赵吉安冷眼看着她神情,心中警铃大起。 “小心!” 已经晚了。在他话音刚出口,便见长宁嫣然一笑,身影忽如鬼魅般跃起,众人只觉眼一花,一个少年手中的棍子已经落入她手里。赵吉安这才明白她停下说话不过是为了蓄力,追追逃逃了这么久连他们都气喘吁吁,何况她一个女孩。眼见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被抢了棍子的少年先急了眼,夺过同伴的棍子劈头打了下去。 长宁侧身闪过,微微喘息。赵吉安猜的不错,折腾了这么久,她的体能已经到极限了。心中颇有些无奈,她本来实在是不想和他们动手,这些少年都是有武学功底的,身份又矜贵,她所学的剑术刀法都是出手见血的杀人之术,哪能真的施展。别说性命之忧,伤着哪个了这事都不好办。可是形势所逼,只怕也没办法了。 一时棍影重重,长宁在棍影中左闪右避,瞅着机会东打一下,西打一下,她力气本来就不足,又不敢往要害打,哪里伤的了这些少年?长宁不由心急,虚挡一下转身想跑几步拉开距离,情急之下未曾看前方,谁知道这深夜的街道上,居然转出来一辆马车! 长宁不及思索,一把拽过车侧的一个侍卫,大喊:“唉呀大哥救命啊!” 事发突然,侍卫来不及阻止。长宁已经“蹭”的一下跳到了马车上然后“蹭”的一下从另一侧跳了下来。 “啊!”追着她的少年们来不及收力,棍子尽数往侍卫和马车上砸去! 间不容发的瞬间只见雪亮的刀光一闪即隐,而少年们手中的棍子已尽数折断,在他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时候,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厉声喊到:“何人胆敢冲撞王爷车驾——” 长宁下意识回头,正看见撩起的车帘里,风流清俊的男人似笑非笑的看向她。那一瞬间男人目光里仿佛盛着漫天星光,带着摄人心魄的美丽和让人无法回避的威压。长宁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却再也挪不动脚步了。 . 有时候,所有故事的开始都不过多看了那么一眼。 就像前朝末年十六岁的玄阳长公主在觥筹交错间一眼看到了那个英武的少年,最终让大魏三百年国祚轰然倾塌;就像嘉平四年时二十二岁的嘉平帝在千军万马前一眼看到了那个明艳的少女,最终让强盛一时的东郢在内讧中衰落。就像赵吉安在赌场不经意的一个回头却让万千风景倒映入了眼里,从此他再不是那个终日在长街游荡的顽劣孩童;就像谢长宁在风郁河畔一眼看见那位天下闻名的胤玄军统帅、尊贵无双的晏王,从此一脚踏入永昌二十年繁华乱世的洪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