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莫离被沙滩上一阵脚步声惊醒,忙睁眼一看,只见去讨镖的那渔人,钻进棚来。慌忙坐起,心里惟恐不曾将镖讨回,不敢先开口问,只用失望的眼光仰面瞧视。 渔人笑道:“这回虽则失事,却喜你倒得些名头!那人竟被你断了一条臂膀,他是湘河里有名的大胆先锋。许多老江湖,一个不提防就坏在此人手里!他素来是欢喜说大话,两眼瞧不起人的。所以江湖上替他取个绰号,名为夸破天何斌。这回倒很恭维你!他说,就凭你那一刀,愿将镖银全数送回!这也是你初出世的好兆头。” 莫离闻听心中高兴,急立起身问道:“银两皆全数讨回了吗?他虽是这般说,然若不是老叔的面子,那有这麽容易!但不知数十名兵士,有几名留性命的?” 渔人用手指棚外道:“你自去点数,便知端底。” 此时天光微亮,晓雾蒙蒙。莫离钻出棚,抬头看江岸上,只见立着一排兵士并堆一大摊的银箱。暗付:怪道刚一阵脚步声,把我惊醒。原来就是这些兵士,和搬运这些银两的人。随走到一个兵士跟前,问道:“你们统统回来了麽?昨夜船沉以後的情形,是怎麽的?” 兵士道:“启禀大人,叁十多人一个也不曾损伤!当船沉下去时,俺们已将船棚掀开,都待浮水逃命。即听得岸上有人喊道:不干尔等的事!你们不逃便无祸,逃就任送了性命!你们看:四周都有人把守,能逃上那里去?一齐上岸来罢,决不难为你们!听了这些话,我们那里肯信?没一个敢近岸,都拚命泅水,向上流逃。岸上的人,也不再叫喊。不知是何缘故?我们逃不上半里,忽被一根粗索,在水中截住去路。我们的水性,都不大熟习。一遇那根粗索绊住,便再也浮不过去。转眼之间,那粗索移动起来,我们的身体,被那索栏的只向後退。和打围网相似,将我们当作鱼,围到沉船的所在,一个一个的跋上岸。原来是四个人牵那根粗索。我们若是水性好,也不至是这麽被他围住。无奈我们都是陆营,能够勉强在水中浮起,不沉下去,也要算是我们的能耐了。” 莫离点头,接着催问:“将你们赶上岸之后又如何?” 兵士道:“就在离河岸不远,有一所茅房。八个水衣靠,手拿钢叉的人押我们到那茅房里。地下铺有许多稻草,壁上钉挂一碗油灯,以外甚麽物件也没有。八个人将门关上,就监守我们。一会儿,外面有人敲门,向里传话道:方大哥教提一个杀胚上去问话。我当时还不知道,杀胚是甚麽。只见监守的八个人,齐声应是。在我们叁十人中,挑精选肥的,刚刚选中了我。两个人过来,一人执我一条臂膀,说声走,值价些!我才知道杀胚,就是指我们。我也不开口,便随二人,走出茅屋,向东北方行有五六里路。见前面有一堆灯火,至临近却是一个山岩。约莫有四五十人,各执灯笼火把。当中立一个年约五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正和一个满身是血,没有右膀的人说话。押我的两人,猛然将我往前一推,喝道:跪下!我得朝上岩跪了。” 那胡子掉过脸来,用很柔和的声音,向我说道:“你不用害怕!我这里的刀,不至杀到你们头上来!现只问你:你们凭甚麽本领,敢押解这一舶的饷银?说来我听!” 我答道:“我们是奉上官差遣,身不由己,本领是一些没有!并且我们只送到山东界,就回头销差!” 那胡子点头笑道:“我也知你们是身不由己!但你们只送到山东界,以下归谁押送?” 我道:“有莫离太爷押送。” 那胡子露出踌躇的样子道:莫离?是那里来的这麽一个名字?我且问你:这莫离有多大年纪?於今在那里?” 我道:“年纪不知道,像是很年轻,大约不过二十多岁,沉船时不知他往那里去了。” 胡子大笑道:“怪道不曾听说这麽一个名字,原来只二十多岁的人。真是人小胆不小了!”那胡子说笑时,又望那没有右膀的人,说道:“四弟这回可说是陰沟里翻船了!” 没右膀的人,闻听不服似的大声道:这莫离虽是没有名头,本领却要算他一等!我栽在他手里,一些儿不委屈。还甚想结交,只可惜他赴水跑了!”一面说,一面望我,也喊了一声杀坯道:“仔细听了:我放尔等回去,你见莫离传一句话:只说威海的何斌,这回很领教了他的本领!只是江湖上,第一重的是仁义如天;第二还是笔舌两兼;第叁才是武勇向先。他初出世,没有交游,本领便再高十倍,也不能将这麽重的镖保到大都!这是我想结识他的好话。你能照样去说,切记。” 我道:“不会忘记!”那胡子教看押的两人,仍带我回茅屋。 过不到半个时辰,又听得外面敲门的道:“有江浙罗玉章来说情,要将饷银全数讨回。” 胡子道:“看罗玉章的情面,交还他一半。” 何斌说:“凭他这一刀的本领完全退还他,於今已将银两全数搬到对面河岸去了,罗玉章还要把这叁十个杀坯,一并带回去。现在前面等,赶紧将这一群杀胚送去罢。算是我们倒楣,白累了一个通夜!” 八个监守的人都忿忿的道:“我们在水里,浸了这大半夜,落得个空劳心神,真是没得倒楣了!” 即听得门外的人,催说道:“罢了,罢了!快点儿送去吧!倒了楣,不要再讨没趣!” “这个瘸子,最是欢喜多管闲事的!”八人都堵嘴。板脸,连叱带骂的,将我们引到沉船的地方。 兵士喘口气接着说道:“在山岩下问话的那胡子,同那没右膀的人,正立在河岸上,和方领我们到此地来的这位老者,做一块儿说笑。这老者见我们到了,就向两人作辞,说了句承情,便带我们到此地来了。这些银箱,也不知是何人搬运到这里来的。” 莫离听完之后,心中害怕,不敢再押银两,往前走了。就在当地另雇了一艘民船,仍将漕银解回临安。向那藩台禀明失事情形,谨辞恪辞的,卸了委任。独自跑去,拜罗玉章为师,练就一身惊人的本领。 这罗玉章是江浙一代的高手,他师傅扬子鹤,更是道教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两浙路到处都是罗玉章的地盘,家住威海。还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老母。他这老母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叫做九天玄女端木素素。少时跟他父亲,吃镖行饭,练就一身硬功夫,舞得动八十斤的大刀。 端木素素嫁给罗玉章父亲后,就改业做独脚强盗。怎麽谓之独脚强盗妮?凡是绿林中的强盗,没有不成群结党的。和常人一般,住在家里,每年出外,做一两趟买卖。也不收徒弟,也不结党羽,便谓之独脚强盗。这种独脚强盗最是难做,不是有绝大本领的人不行!罗父做了二十年的独脚强盗,左右的邻人,不但无人知道他是个强盗,并且还感激他周济贫人的好处。 罗玉章十四岁时,父亲亡故。母亲端木素素每年仍照常出外,做一两趟买卖。连儿子和家下人,都不知道。直到後来,他拜扬子鹤为师练成一身本领,自能撑持家政了,仍是继承祖业,也做这项不要本钱的买卖,端木素素方坐在家中安享。 罗玉章娶了两房妻室,都有些儿来历。大老婆姓狄,是京西路的一个卖解女子。容貌奇丑,武艺倒是绝高,不是寻常卖解女子一般的花拳绣腿,名叫做狄艳艳。每次卖解,皆当众宣言:如有打得过它的男子,不问贫富,只要年龄相当,家中不曾娶过妻的,便嫁给他。走遍江南三省,未遇一个打得过她的男子。罗玉章偶然相遇,和她交手。只几个回合便把狄艳艳倒提在手中,二人便结成了夫妇。二房是端木素素的亲侄,也是个吃镖行饭有本领的女子。 不久,狄艳艳生了一女,名叫罗晴儿。二房生了一子,名罗云。 诗书世家的子弟,必习诗书。他们这种武艺世家的子弟,自然也都会些武艺。就是罗云娶的妻,也是会武艺的女子。罗晴儿的本领,更是不待说了。狄艳艳的容貌,虽先得十分丑陋,但她生下来的女儿,却是端庄流丽。狄艳艳只生了这一个女儿,看得比甚麽宝贝还重!有许多镖行里的子弟,托人向她家求婚,狄艳艳只是嫌人家不配。罗晴儿的芳龄,看看十七岁了;狄艳艳时常抱怨夫君:不肯留神替女儿择婿。 有日打一座关帝庙门口经过,见里围了一大堆的人。好像有甚麽热闹似的,罗玉章一时动了好奇的念头。信步走进庙门,挤人人丛中一看:原来是一个少年壮士,在那里耍一条齐眉铁棍。估料那棍的重量,至少也有四五十斤。少年拿在手中,和使一条极轻的木棍彷佛,丝毫没有吃力的样子。他心里已是惊异,那少年使完一路棍,猛然将两手往背後一反,铁摈就靠脊梁,朝地上插下。只听得喳的一声,那棍插入土中有尺七八十深;少年随即耸身一跃,一只脚尖,只立在铁棍颠上,身体晃都不晃动一下!不由得脱口而出的,大叫一声好。 当时许多人叫好,少年全不在意。惟这声好一出,他就知是内行。忙跳下地来,对大众打了一个圆拱手。末了,向罗玉章道:“献丑,献丑!小子借此求些盘缠,也是出於无奈!” 罗玉章看这少年,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生得容颜韶秀,举动安详,俨然一个贵家子弟的气概。若不是亲眼看见武艺,专就身材行止观察,不相信他是能使动这般兵器的人,即触动了择婿的心。便也拱拱手笑道:“佩服,佩服!像汝这般武艺,我平生还不曾见过!若只是缺少些盘缠,这是很容易!只看用得多少,我可如数奉送!但此地不好说话,可否去寒舍坐坐?” 少年欣然说道:“应得去府上请安!”说时,一手提起放在地下的包裹,一手将铁棍抽出来。看热闹的人见没把戏看,都一哄而散。 罗玉章带归到家中,主宾安坐问道:“你叫什么,因何在关帝庙卖艺? 少年答道:“在下宁武之,原籍是秦凤路梁泉人。我先父讳忠民,曾做梁泉知府。几十年宦囊所积,也有不少的产业。先父去世,我得十岁。只因生性欢喜武艺,所以取名一个武字。承先母钟爱,不忍拂我的意思,听凭我招集些会把式的人,终日在家,使槍弄棒,一些儿不加禁止。十五岁的时候,因一桩盗案牵连,我被收在监里。亏得先父在日交游宽广,不曾把家抄了。然费耗产业十之七八,才保全性命。后审讯明确,与我无干释放出来。先母就为此事,连急带气。我归家不上半年,便弃养了。我又不善经营家计,式微之家不能和富贵人家攀亲。我自己见家业凋零,也不肯害人家闺女。几年因循下来不曾娶得妻室,因此更支持不下。我有一个姑母,据在秀州。得到两浙路来,想寻谋一个安身之所。不料访求两月,没得姑母的住处。手边的盘缠已罄,无奈卖艺糊口,今日初到贵地就遇上了老丈。” 罗玉章听完所述,正合自己择婿要求,便和娘子商量。狄艳艳见了这般人物,岂有不合意的?宁武之穷途无所依靠,又见罗家是个大户人家的样子,自也没有不愿意的道理!於是就和罗晴儿伉俪之情,极为浓笃。 时光荏苒,一晃在罗家住了两年。渐渐的有些看出罗玉章父子的行为,猜想必不是做正经买卖之人。时常在枕边,用言语套问内子。罗晴儿只是含糊答应,随用些不相干的话打岔。宁武之心里有几成明白,因少时被盗案牵连,弄得身陷囹圄母亲气死,家业倾荡个乾净。每一想念到这上面,就不寒而悚!於今反做了这种形迹可疑人家的赘婿,如何能不怕? 这日因坐在家中烦闷,宁武之独自到外面闲逛,拣近处高大些儿的山岭,登临上去。想使心胸开朗,正立在山顶上背操手远眺。忽有人从背後,在肩上拍了两下。因全没听得脚声,倒吓了一跳!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神采惊人的白发老者,肩上立一只大鹰。笑容满面的,立在後面。 宁武之也是一个很有本领的人,自能一见就知这老者绝非常人。慌忙掉转身行礼道:“老丈从何而来?拍小子的肩头,有何见教?” 老者笑道:“你欢喜做强盗麽?” 宁武之心里不悦道:“小子虽是贫无立锥,然生诗礼之家,辱没祖宗的事,怎敢去做?老丈何以如此见教?” 老者又道:“你既不欢喜做强盗,却怎的人住在强盗窝里?” 宁武之不由得心里惊诧,双膝向地下一跪,叩了一个头道:“老丈得救小子的性命!小子丈人的本领,远在小子之上。小子既窥破了他的行止,料定决不肯放小子夫妇走开。” 老者挥手教他起来道:“呆子!你不好去和你妻子商量的吗?” 宁武之略低头思索,忽觉眼前一晃,抬头就不见人了。急向四面探望,那还有半点踪影!知道功夫高深的剑侠,多有这种飞遁的本领。深悔不曾请问得姓名,边下山边琢磨如何与罗晴说。才走十来步,见自己丈人,迎面走上来。心里又是一跳,疑心被他听见。吓得立住脚不敢动。 只见罗玉章和颜悦色的问从那里来,不是曾识破的神气。才放下这颗心,从容回复归到家中。待夜深人静时,宁武之轻轻将自己曾被盗累,及害怕的心思,对娘子说了。 罗晴儿初听时,惊得变了颜色。好一会才问道:“你既害怕,打算怎样呢?” 宁武之道:“你能和我同逃麽?” 罗晴儿连忙掩住他的口道:“快不要作这梦想!凭咱二人的本领,能逃得出这房子麽?依我说,你尽可不必害怕,料不至有拖累你的时候!然而你既有了这个存心,勉强留在这里,心里总是不安的。你心里一不安,我家里就更不得安了。自然以走开的为好!我嫁了你,还有甚麽话说?俗语说得好:嫁鸡随鸡,据狗随狗。不用说,你走我也得跟走!不过逃是万分逃不了的,无论逃到甚麽地方也安不了身!我父亲和哥哥,明日须动身出门,得十天半月,才能回来。等他两人走了,你就去对祖母说:我的年纪,瞬眼就叁十岁了。不能成家立业,终年依靠丈人家度日。虽蒙祖母及丈人丈母,青眼相看,不曾将我作外人看待。然我终年坐吃,心里终觉难安!并且追念先父母弃世时,遗传给我的产业何等丰厚。在我手里,不上几年弄得贫无立锥。若再因循下去,不发奋成家立业,如何能对得住九泉之下的亡父亡母咧!因此决意来拜辞祖母,和两位丈母,出外另寻事业!你就这般向祖母说,看她老人家怎生答白,我们再来商议。” 宁武之闻听,很以为然。次日一早,罗玉章果带罗云出门去了。趁这时机,他进里面拜见端木素素。即将罗晴儿昨夜编排的话,照直禀告。说时,触动了自己的心事,两眼竟流下泪来。 端木素素毫不踌躇,即点头答道:“男儿能立志,是很可嘉尚的!你要去,你妻子自应同去,免得你在外面,牵挂这里,不能一心一意的谋干功名:只看你打算何时动身,我亲来替你饯行便了!” 宁武之心里高兴,随口答道:“不敢当!打算就在明天动身。” 端木素素含笑应允。 宁武之告退去寻娘子,将说话时情形一一说了。 罗晴儿一听,就大惊失色道:“这事怎麽了?” 宁武之道:“祖母不是已经许可了?还有甚麽不了呢?” 罗晴儿叹道:“你那知我家的家法!你去向祖母说的时候,她若是怒容满面,大骂你滚出去,倒没有事!於今老人家说要饯行,并说要亲来饯行;你以为这是好话吗?在我们的规矩:是要这人的性命,便说替这人饯行!这是我们同辈的黑话,你如何知道?”言语未尽,就掩面哭起来。 宁武之道:“祖母既不放我们走,何妨直说出来,教我们不走便了!为甚麽就要我们的性命?” 罗晴儿止了哭泣道:“吾父招你来家作女婿,原是爱慕你的武艺又喜你年轻,想拉一个得力的帮手。奈两年来,听你说话皆不投机。知你是被强盗拖累了,心恨强盗的人,所以不敢贸然拉你帮助。然两年下来,我家的底蕴你知道的不少。你今日一说要走,谁能看得见你的心地?相投的必不走,走的必不相投。我全家的性命,不都操在你这一走的手里吗?安得不先下手,替你饯行呢?” 宁武之唬的惊慌失色,口里也连道:“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