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叫化身材矮小,望去像是一个末成年的小孩。乱发披在肩背上,和一窝茅草相似。脸上皮肤漆黑紧贴在几根骨朵上,通身怕没有四两肉。背上披一片稿蓑,胸膛四肢都显露在外。两个鼻孔朝天,墨一般的嘴唇,上下翻开,俨然一个喇叭。圆而小的眼睛,却是一开一阖的,闪烁如电;发声自丹田出来,宏亮如虎吼。 此时正是二月天气,北风透骨。富贵人重裘还嫌不暖,这叫化仅披蓑衣,立在北风头上,全没一些缩瑟的样子! 唐禹哲到底见过世面,心思细密。暗付:这人必不是寻常的乞丐,多半是一个大强盗装成的。我倒不可把他得罪了,免得再生烦恼!”想罢,强忍肩上的痛,勉强抬抬身,陪笑说道:“他们是乡野之人,不留神撞伤了老哥。请看我的薄面,饶恕了他们!我身上带受重伤,不能下来给你陪罪,也万望赎罪!” 那叫化闻听,即将扭竹扛的手松开,点点头,笑道:“这倒像几句人话!好,我就看你的面子!”说完,提起那跛脚,又一偏一点的往前走。 唐禹哲随从,打心里瞧不起主人太过软弱。无端的向一个乞丐低三下四,口里不敢说出甚麽来。气忿忿的抬到家中,邀了几个种田的长工。瞒着主人,各人带了一条檀木扁担,追出来,想毒打那叫化一顿。 这种事,在临安地方是常有的。这本是和安徽交界处,向来不服教化。民性极其强悍,风俗又野蛮。过路的人,常有一言不合即动手打起来的。本地人打赢还则罢了,若是被过路的打输,一霎时能邀集数十人,包围这过路的毒打。打死当时拣一块荒地,掘一个窟窿将首掩埋起来。便是有死者家属寻到,也找不着实在的凶手! 一众八个人才追出市镇,就瞧见那叫化缓缓的在前面走。大伙齐声乱嚷,各举扁担,从两边包围上去。那叫化像是耳聋一般,全不知觉,仍向前一偏一点的走。先追着的一扁担没头没脑的砸下,正中那叫化的後脑上。可是作怪,扁担打在上面,就和落在一个棉花包上相似!砸的人还道是叫化头上的乱发堆积太厚,所以这般柔软!接着第二个赶到了,照腿一扁担扫去,正中那跛脚上;听得拍的一声,将扁担碰了转来,震得这人的虎口出血! 叫化望着刚才抬唐禹哲的两个随从问道:“你们为甚麽打我?” 两人也不回答,接二连叁的扁担捶肉丸似的砸将过去,下下实打实落,没一扁担走空。 倒打得那叫化大笑起来,说道:“原来你们有打单身叫化的本领!怎麽和新安人打起来,便那般不济咧?打够了麽?我都记好了数目,回头去找你的东家算帐!” 这一来,反把这八个人惊的目瞪口呆,几个胆小的,掉转身撒腿就跑。后面的见他们跑,也跟着溜之大吉,大家都存了一个如果叫化找来,咬定牙关不承认打了他的心思。 一行人才奔进大门,就听得那叫化,紧跟在背後喊道:“我送上门来给你们打,你们不打一个十足,我是不肯走的!” 大家回头一看,更惊得恨无地缝可入。谁也想不到他一个跛脚,会追赶得这麽快!料他这麽大的嗓音,必会嚷得被自己东家听见。跑是跑不了,躲地无处躲,只得回身向叫化求饶:“我们都是些无知无识的蠢人,得罪了你老人家,不要与我们一般见识。我们在这里陪礼了!”各人都抛丢扁担,一齐叩头。 叫化哼了一声道:“有这麽便宜的事麽?你们临安人,被打死了,都没要紧;打伤了,更是应该的,我不是临安人,没这般好说话,快把你东家叫出来,跟我算帐!” 两个随从以为他是一个乞丐,说没有这麽便宜的事,必想要钱要米,多偷些米给他就完了,免得给东家知道了麻烦。忙拿大碗,盛满米给他道:“对不起老人家,我们都是给主人作工的,手边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将就点儿收了这碗米罢。一这碗米,差不多有一升呢!” 叫化朝着碗里呸的一声,米像被甚麽东西打着似的都直跳起来。散落一地,碗中半粒也不剩。连端碗的那只手都被呸得麻了,吓的这人倒退了几步。他接着骂道:“好不开眼的东西,老子向你讨米吗?你够的上有米开叫化?我不是贼头目,怎的收你这偷来的米,还不快把你的东家叫出来?” 这如雷的声音一呼唤,睡在里面的唐禹哲已被惊醒。忙教自己的儿子唐晓峰出外,看是什麽人吵闹。 唐晓峰这时才得十二岁,却是聪明绝顶,言谈举上,虽成人亦不能及也。唐禹哲因锺爱他,又自恨世代业农,不着读得诗书,不能和诗礼之家往来结亲。立意想把儿子培养,五岁上就聘一个本地秀才在家里教读。两年工夫,便读完了五经。远近的人,都称之为神童。 八岁上唐禹哲带着到临安府城,看他住在南门武林台姨母的病。那时浙东路的药膏烟盛行,城里的街头巷尾都遍设烟馆。土、中、下二等社会的人,连馆里皆可容留得下。唐禹哲这日,请一个姓赵的秀才,到寿祥吸药膏,唐晓峰也跟着去了。在烟馆里,赵秀才又遇着一个朋友。於是叁人共一个烟榻吸烟,唐晓峰就立在旁边看。 赵秀才见他生得红唇齿白,目秀眉清。很欢喜的摸着他的脑袋问道:“你曾读书麽?” 唐晓峰说:“略读过几本。” 赵秀才又问:“曾开笔做文章麽?” 唐晓峰说:“不曾,每日做一首诗,两个对子。” 赵秀才说:“你会对对子吗?我出一联给你对,如何?” 唐晓峰说:“请出给我试试看。” 赵秀才原是随口一句话,心里何曾有甚麽可出的对子?听他这麽一说,倒不好意思不出了。随即躺下来,拈着烟签烧烟。一盒烟叁个人吸,早已吸光了。赵秀才还不曾过瘾,遂笑着说道:“有了,仔细听了。盒烟难过叁人瘾。你有得对麽?” 唐晓峰应声说道:“杯酒能消万古愁,使得麽?” 赵秀才惊愕的望着他笑道:“想不到令郎这一点点年纪,就有这般捷才,真是难得。将来的造就,实在不可限量!” 唐禹哲听了,自是高兴。正在谦逊,忽听烟馆外有雄鸡叫。赵秀才拍着巴掌笑道:“我又有了一个好的,你再对一对看。这里地名鸡公坡;方恰好雄鸡叫,就是鸡公坡内鸡公叫。你对罢!” 唐晓峰不假思索答道:“凤凰台上凤凰游。” 赵秀才长叹一声道:“这种天才,这种谈吐,还了得吗?你将来一定是武林台上的人物!” 从此唐晓峰的才名,震惊遐迩。他又肯在学问里面用功,唐禹哲自把他看得比宝贝还重,轻易不教他出外。这日自己被新安人打伤,儿子在床前伺候。听得外面吵闹,不能挣扎起来,才打发他出外查问。 来到厅堂外,见一个叫化坐在大门里面吆喝。这时八个打叫化的人,都没法摆布;又怕东家出来责备,一个个抽身进里面躲了。叫化也不再追赶,一屁股坐在地下张开喇叭口乱喊。 唐晓峰走近前问道:“你是讨吃的麽?却为何坐在这里骂人?” 叫化举眼一瞧,即换了一副笑容,答道:“许你家的人打我,不许我骂你家的人吗?” 唐晓峰问道:“有谁打了你?怕是你认错人了吧,我的父亲已被人打伤了,还不曾请得医生来洽,如何会有人来打你咧?” 叫化哈哈大笑道:“原来你父亲被旁人打伤了,却教长工追赶着打我。这也算是报复之道,好在我的皮肉坚牢,没被你家长工打伤。你不相信,把刚才抬你父亲回家的那个人叫来问,他们是不是打了我?这地下撒的米,也就是他偷了想敷衍我的!” 唐晓峰早已看见满地的米,听这叫化的谈吐绝不像是一个下等人。估料他说的必不是假话,心里很觉得有些对不住。即时将两个随从叫出来,问甚麽事追赶着人打。 随从知道隐瞒不住,把追赶时情形,述了一遍。他是个头脑很明晰的小孩,一听随从的话,就暗自寻思:这一个小小身材的叫化,身上又没穿着衣服,抖颤赤脚的,怎生能受得了八个壮健汉子用檀木扁担劈,而毫不受伤损?这不是一个很奇怪的叫化吗?这回和新安人,因争码头打架。若是有这叫化同去,新安人不见得能打伤父亲。何不将这事,进去禀父亲知道,看他如何说法?” 唐晓峰思量着转身到里面,将叫化的情形以及随从的话向父亲说了。唐禹哲不待说完,一蹶股爬了起来,全忘了肩上的伤痛,说道:“快扶我出去见他。” 娘子在旁说道:“你肩上受了这麽重伤,一个叫化子,也去见他做什麽?” 唐禹哲道:“你们女子知道甚麽?说不定替我报仇雪恨,就在这个叫化子身上呢!”一面说一面扶着儿子肩头,来到外面。向那叫化一躬到地说道:“我等山野之夫,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家人们无礼,更是罪该万死!望海量包涵,恕我身带重伤,不能叩头陪礼,这里不是谈话之所,请去里面就坐。” 叫化并不客气,随即起身笑道:“不嫌我龌龊吗?”随从还立在那里,见他不提说挨打的事,就放下了心。当听见不嫌我龌龊的话,忍不住掉转脸笑。 唐禹哲忙叱骂道:“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还了得吗?等我歇会儿,再和你们说话!”骂得两个随从都不敢笑了。 父子引叫化到客堂里,纳之上坐。自己在下面坐着相陪,开口说道:“我本是一个村俗的人,生长在这乡里。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没一些儿见识。然而一见你老兄的面,就能断定是一个非常的人。因我肩上被人打伤了,一时疼痛难忍,不能延接老兄进来。方才听小儿说家人们对老兄无礼的情形,心里又有气忿,又是钦佩。气忿的是:家人们敢背着我,这般无法无天,钦佩的是老兄的本领。所以身上的痛苦都不觉着了,挣扎出来向老兄陪罪,并要求老兄不弃,在寒舍多盘桓几日。” 那叫化微微点头,含笑说道:“不愧做临安人的首领,果是精明干练,名下无虚!但不知贵体是怎生受伤的?” 唐禹哲说道:“老兄不是已知我是被新安人打伤的吗?” 叫化道:“我曾遇着一个从郑家坪逃回的人,说这边本已打胜了,正奋勇追赶,忽然追赶的人,一个一个的往地下倒。却又不是被新安人打了的,是不是有这麽一回事?” 唐禹哲拍着大腿,唉声说道:“正是这般情形,我至今还不明白是甚麽道理。这回临安人里面死伤的怕有一大半,真是可惨可恨。往年的陈例:每年决一次胜败,但这回临安人吃的苦,实在太大!宁肯拚着一死,这仇恨断忍不到明年再报,我知道老兄是英雄,千万得功我雪恨!”说至此忽啊呀一声道:“只顾说话,连老兄的尊姓大名,都忘记请教了!” 那叫化低着头,像是思索甚麽。好一会,才抬起问道:“追赶的时候,你这边的人,一个一个的往下倒,是不是?” 唐禹哲口里应是,心里暗自好笑。这话原是他自己听人说的,我已答应了正是这般情形,怎麽还巴巴的拿这话来问是不是呢? 见叫化又接着问道:“你跟着上前追赶没有?” 唐禹哲道:“我若不上前追赶也不至被人打伤了!” 叫化又把头点了两下,问道:“你也跟着往地下倒没有?” 唐禹哲暗笑这人,怎的专问这些废话。我若不跟着往地下倒,难道见大家都倒了,我还不急速退回,立在那里,等新安人来打吗?虽心里尽这般暗笑,口里仍是好好的答应:“我也跟着往地下倒了。” 叫化道:“你为甚麽也跟着倒?真不是被新安人打倒的吗?” 唐禹哲却被问住了,迟疑一会,才道:“那时新安人敌我不住,都没命的转身飞跑。我们已追出半里路,并没有一个新安人敢回头,实在是没人打。之所以往地下倒的原因,是为:我的右腿上,忽然像有人拿很锋利的锥子,用力戳刺一下。立时痛彻心肝,两腿不由得一软,就撑支不住,倒在地下了。然回家後,捋出右腿来看,又不见有伤痕。我正疑惑,即算平日两腿本有转筋的毛病,这几百人,怎麽都会一齐倒下的咧?” 叫化起身走到跟前,教他再把右腿捋出来看。即露出很吃惊的神色,仔细端详几眼。才用那色如漆黑,瘦如鸡爪的手指,点着膝盖以上一个红色的孔道:“新安人打你的伤痕就在这里!” 唐禹哲惑然道:“这是蚤虱咬了的印子,我身上常有的;如何说是新安人打的伤痕?” 叫化大笑道:“也难怪你不信,我就还你一个凭据罢!”说时,揭开他自己腰间的蓑稿。现出一只讨米袋来,仲进手摸了一会。掏出一颗棋子大的黑东西,像是有些分两的。估料不是铁,便是石。他将那颗黑东西,放在红色孔上。不一刻就拿起来指着言道:“这是蚤虱咬的麽?” 唐禹哲看黑东西上面,黏着半段纤细的钢钉,还带有血,不禁惊异问道:“这不是一枚断了的铁钉吗?怎麽会跑到我大腿里面去了?” 叫化叹了一声道:“此事只怕得费些周折,老实说给你听罢:这不是断了的钢钉,是修行人用的碎骨钉。我本来不该多管这些不关己的事。但使用这暗器的人,既存修道,何必帮着人争甚么码头,并下这种毒手?於情於理未免大说不过去!不被碰到,尽可不必过问。於今既被我落在眼里,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若说不过问,天下英雄也要笑我,不能存天地间正气。我姓莫,名离,徽州府人氏。曾遇人传授我武功和治伤手段,不问跌伤打伤,那怕断了手足,要在叁日之内,我都有方医治。今日也是你我有缘;又合该上百农人,不应死在碎骨钉下,凑巧我行乞到此!” 叙述到此,大家想必已经看的明白,此人正是壮年时的烈阳道尊莫离。 他说着又伸手在那讨米袋里,掏出一个小红漆葫来。倾出来些乐粉,用水调了,先数了唐禹哲肩上的锄伤。然後将葫中药粉,尽数倾出,用纸包了,说道:“凡是从场打伤了的人,须将这药略敷上些儿,包管就好,你拿去给他们敷上罢!我还有事去,不能久在此耽搁,回头再见!” 唐禹哲肩上的伤,原疼痛得厉害。虽勉强迎接烈阳道尊陪着谈话,然仍不免苦楚。自从这药粉敷上,但觉伤处微痒,顷刻即不似前时那般疼痛了。心里正打算要和高人商量复仇之计,忽听他说有事去,不能久在此耽搁的话,那里肯放他走?双手扭住莫离手腕不放声哀求道:“我这一肚皮怨恨,非老兄……” 莫离不俟他说完,连连点头答道:“用不着多说,我统知道了!仇也不能就坐在你家里报!” 唐禹哲仍扭着不放。忽听得外面人声嘈难,彷佛有千军万马般来的声响。惊得他连问:“发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