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仗胜了,收兵的号角声响彻塞外,黑底金边的大晔军旗挂上郾城关的时候,将士们都欢呼了起来。
我也想跟着笑,哪知唇角一弯扯得生疼,才发觉久未进水,嘴唇已皲裂得不成样子。我胡乱在甲胄上蹭了几下刀刃上的血,转头想叫沈副将传令原地休整,唇齿间忽而一片温热粘腻,满喉腥咸。
顺着嘴往上抹,是鼻血,可这鼻血大有无休无止之势,任双手怎么抹都抹不干净。我忽觉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上,失去神智前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唤我,一声一声,将军,阿姐,娘娘,阿翦,小阿烛,烛姐姐……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心想,要是镇北将军没死在北凉人手上,而是打了胜仗之后死于流鼻血的消息传回京都,朝廷那些千年王八万年龟背地里指不定笑成什么样儿呢。
而后我所能记得的全部,就是我在榻上一病不起,起初一日间清醒的还能有个把时辰,但浑身乏力,嗓子哑得讲话活像变了个人。
军中清苦,平时净吃些风干肉条儿野菜粟米粥之类的,他们倒有心,见我吃不下东西,还猎了头鹿煮成新鲜肉糜粥端来给我。
营帐里除了我没旁的女人,没人来伺候我喝粥,做事向来细致的副将沈穆就在榻边儿搭了个高高的小案子,让我靠在榻上略一伸头就能够到碗勺。
我轻声嘟囔哪里就那么娇气,自己端着碗喝不就行了,沈穆摇摇头:将军您人在病中体虚,粥这么烫万一弄洒了那还了得。
“仗都打完了四哥你还叫我将军呢?”我使劲儿清清嗓子,吹了吹勺里的粥,发觉自己好像真有点手抖,咬着勺子一口把肉糜粥吞下去了,紧接着问:“战后北疆形势如何?”
沈穆就躬身一五一十地答:“镇北军三部共计死伤五千三百八十七人,其中四千四百五十八人以身殉国,以骁云骑损失最为惨重;共诛杀北凉军队万余人,获俘三千余人,均安置在郾城大狱中,等候朝廷发落……”
谁说沈四郎没有个能做将军的样子呢?他可比我像个将军多了。他又仔仔细细把各地的休整情况同我讲了一遍,末了补充道:“战后边城的布防也按照……娘娘之前的吩咐重新部署过了,北凉近来应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我一口粥梗在喉咙里,顺了半天才顺下去,对着他哭笑不得:“不让你叫将军你倒叫起娘娘了?四哥你可真是老豆腐一块,又软又方!就不能叫我阿翦吗?”
沈穆沈四郎是我恩师顺义将军沈清的幺儿,自打我俩认识起他就是那么闷闷软软一个人,你问什么,他答什么,你不许他干嘛,他就不干嘛,浑不像他那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爹还有他那帮风风火火的将门兄弟。也因为他最好欺负,所以我同他最要好。
“礼法如此,不当违背。”沈穆面露难色,半晌后憋出这么一句,随后又板板正正地讲:“娘娘好好休息养病罢,属下已派快马将我军北疆大捷的消息传往京都和北麓。如果北麓无须支援,待收到指示后我们便可即刻返程。”
“我生病的事情你告诉他了吗?”
“为臣者自然不应有丝毫隐瞒。”
“军医那里怎么说?”
“军医说娘娘您大概是行军作战连日操劳过度,神思虚乏,气血两失,须好生调养。”
我笑了,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他看了看案子上只喝了小半碗的粥,行过礼退下,出营帐前终是补了句:“娘娘不必担忧,大局已定,您且养好身子,倘若一切顺利不出二十日就能回京都了。”
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他不是在安慰我,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偏过头,“哇”的一声把吃进去的粥全都吐了出来。
无论多忙沈穆日日都会来瞧我一会儿,我睡的时候他就不叫旁人打扰,在榻边给我放几本不知哪里寻来的古兵书或者边境风物志;我醒的时候他就盯着我吃饭喝药,给我念一念近来收到的军情。
北麓到底是比京都近得多,过了七八日那边儿传来消息,说他爹也就是我师父沈清大将军连拔数城,将梁军逼退了百里不说,之前割给梁国的疆土也收回不少。
我卧在床上乐得直蹬腿,笑开了花,手舞足蹈地对沈穆说:“哎呀我师父这可是要名垂青史的将军呐!你家老爷子在天上估计也高兴坏啦!”
他也难得地咧开嘴笑了,颇认真道:“娘娘您也是能名垂青史的将军,我祖父知道您再带兵也一定很高兴的。”
哈哈哈哈沈木头沈豆腐沈四郎果然就是沈四郎!我名垂青史?我又不是大晔第一个女将军!一个以戴罪之身征讨北凉的女人,就算能将功抵过,那些冷面刻薄的史官在小竹简上抠抠刻刻的时候,夸上天的不还是识人善任的君王?
若是以这样的方式名垂青史,我不愿,也不屑。
我紧了紧身上裹的狐裘,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入冬了吗?这两天怪冷的。”
沈穆向帐外望了一眼,答:“估摸着是。北疆入冬一向早,娘娘如今体弱,在军营里总是难照顾周全,不若搬去郾城内寻个住处?”
我摇头:“郾城又装不下镇北军,士卒们不走,没有将军自己往好地方扎的道理。”
他还欲再劝,我摆摆手表示不想听,翻了个身拉上被子就要睡,听到他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退出帐去。
结果是夜我就烧了起来,缠绵不退,渐渐昏睡的时日愈来愈长,醒的时候脑子也愈来愈不清明。终于有人来伺候我吃饭喝药了,喂给我的药似乎换了好几种,但丝毫不见效用,后来喂什么我吐什么,好几次呕出来的东西里夹着不少黑血块。
恍惚中沈穆似乎跪在榻边求我搬去郾城内,说要给我用更好的药,找更好的医官,可惜我没有气力说好,也没有气力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