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女子吩咐,但闻轰隆沉重之声响起。璀璨繁奢的琉璃大殿蓦地裂开一道黑暗,却是殿外无星无月的沉沉夜色洒了进来。浓如倾墨寒如铁,倏然投于青玉砖石之上,灰暗如终年不见日头的深壑沟渠,无端于左右文武间割开一道鸿界。仿佛有深深的未知的寂灭,于那片黑漆中缓缓蔓延,幽森而残忍。血腥气息于凝滞的空气中丝缕缠绕,勒住百官咽喉,无声收紧。 酒过三巡,再经那腥味蓦然一刺,强烈的不适于腹中翻腾,却如何都呕不出来。他们吐不出,也不敢吐,纷纷屏了气息望向倏现于眼前的暗处,径自将那一股翻江倒海强忍下去。而那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血腥味道却让他们意识到,那并非幻觉,确是真真实实的血的气息。 “啊这······明公子!” 一角侍卫盔甲现于视线,随之便见那双抬着担架的手。再之后,竟是一个趴在担架上的人!但见其人一身中衣尽数被鲜血染红,背上素色百织绢布更全部浸为殷红,似整个人刚被从血池中捞出来一般。纵那人蓬头垢颜满面血污,却仍有骆国旧臣一眼便认出了朽木搭架上的羸弱身影:“明公子!” “这······这······”闻得那声惊呼,众人霎时瞠目结舌。待稍作镇定,仍满口讷讷说不出话来。俱瞪大了眼睛,举目望向殿中的血人,尽皆哗然,满目惊恐。 “这······这怎么可能······”良久落针可闻的静谧后,一声诧然于殿中响起,苍老而突兀,却是未及退下便愕然见到眼前一幕的文尹。 “这······”枯槁苍迈的手指于空中颤抖,佝偻孱弱的身子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他惊骇喃喃,无力垂鬂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明氏已亡,怎会有此等漏网之鱼······这······” 随之那一声质问,噤若寒蝉的众臣霎时反应过来。皆是交头接耳,以手掩口与身边同僚低语。一时殿中议论声起,久久未曾止歇。吏部尚书所言不假,一月之前国乱徒起,新帝早在诛灭镇国公时便已下令众军将明家上下人等一并屠灭。昨夜明氏残余毁于大火已甚令人惊异,却不想本该被一并伏诛明二公子明程却仍存活于世。饶是人已这般奄奄一息的惨样,却也煞是令人惊愕诧然。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明家纵有幸存之人,也该是镇国公明允淳亦或嫡长子明铮,或者是明家嫡母明骆氏,却如何都不可能是明二公子明允淳。论出身,论贤能,明家保谁也不会保这个嫖赌皆沾的不肖子,况且之前又有做犯羞辱吟曦公主,今沧延皇后的大罪,莫说圣上碍于尊严会将之当众车裂,但论他那般重病多年的身子,成日将养尚且时日无多,明家尽灭覆巢一倾,就算逃出生天,一番折腾下来,也定是活不了。而如今这个最不该活着的明二公子,却仍苟延残喘地,活生生出现于众人面前,当真是金玉纵毁,败玉尤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二公子······二公子!” 撕心裂肺的叫喊刹然截断此起彼伏的低议。紧随其后被抬进殿的,却是于众人眼中甚为陌生的脸孔。然而侍立角落的宫人却是认得,那是之前于宫中当过差的内侍韩弼。 “二公子······二公子······” 未等侍卫将担架放下,一袭白衣的男子便从吱呀直响的架子上滚落下来。见得膝盖以下的满目血红,众臣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连在雪中跪了多日,凝固的血液使得衣料与双腿粘黏在了一处,尤见血衣勾勒出的狰狞纤细,竟是磨得只剩了白骨! “二公子······二公子!” 似那双几尽毁却的双腿再不属于自己,男子奋力向前爬去,血污狼藉的衣衫于青石地面上留下长长血痕。而那更为刺目的,却是龙御侧首一点胜过九幽绽芒的冥冥微光。 “投壶,对诗,都太过无趣。一饮一啄一步一趋,心都颓了。”不知何时,却见飞雪的手上已诧然多了一支箭羽,通体赤红,翎羽翔展,尤是那一点簇尖,殷红欲滴直如衔了丹珠的凤嘴。朱唇轻启几在寸尺,亦嫣如血,如花,如盛放于黄泉寂路的曼珠沙华,遥相映衬,灼然而妖冶,“食之茹苦,饮尽辛尝。陛下栉风沐雨,戎马兵伐,十载尘雪换得一朝大治,又岂能被一群迂腐大臣挥霍踏践?当真是焚琴煮鹤,好生可惜。” “国之大事在于戎祀。兵戈之戎自有陛下操持,巫医乐礼之祀,陛下日理万机,臣妾能为陛下分担一二,当属分内之事,也是吾之荣幸,何乐而不为?”殿中众臣面色或铁青,或苍白,皆目光怔怔地盯向侧首案几之后的女子,但见那一团火红虽静置于角落,却妖艳而灼灼,似抑了许久的仇欲之焰,即将魅然弥蹿,侵袭舔舐辉煌大殿上的每寸角落,将前夕今恨一并化为灰齑,“陛下于芜沧两水之畔大捷,适逢御极之初,却未办之任何庆宴祭礼。依东国国法,此般疏忽庭礼无视天乾,当为大忌,尤作不祥。” 那一声“不祥”咬得颇重,如天地间最为无情的谶言,尤令举座皆惊,直冒了一头冷汗,满心瘆然:“东地国乱徒起,流血千里,千百声息惨遭涂炭。生皆无辜,此般枉去,当要为其抚安。否则今冬寒劫为始,其后如何,当难预夺。明氏一族举兵谋反,按律当诛,牵连诸多百姓亡于战火,天理难容。如今之计,当于明氏之血献祭,方告诸天亡者之灵。” “北郡徒降雪患,是为警言明氏遗祸尚存。而今岁末诛明程于殿上,当乞灾厄止于今宵,来年山河大治,乾坤陡盛。” 语罢左手微微一抬,内侍已躬了身子呈上一赤红之物,却是一张巨大长弓。头雕凰首,身印祥纹,朱漆之色较之箭翎更浓,却是前朝骆骏所用名弓凰展。 左手持起长弓,方一触及,立时便有瑞翔鸣叫之声于殿中响起。大家方才注意到,皇后腰间竟然悬了一柄赤色长剑,却是凤鸣。上古之剑出自凿烈,千锤百炼浴火方生,饶是磨砺百载亦未被铅华淘蚀,炽然灼灼,烈烈之色恰与其主所着凤袍艳华如一,欲滴之色融为一处,影影绰绰隐于其中。若不细看,当真难以区其艳致灼然之分。 柔于外,刚于骨,亦或她个人便是如此。只是此番辣烈无情,到底是寒了韶心。 “且慢!” 弯弓,搭羽,箭指殿中。旷寂大殿之上,却倏然响起一声清华悦耳的呼止。 “仅凭皇后一面之词,何以断定东地天灾乃明氏未除之由?” 右手一名武将出列,却是一月之前刚刚册封的轻车司马何兮。但见其人虽位武臣之列,却与四周一众魁梧大汉迥然不同。白面玉颜,薄唇秀鼻,俨然是一儒将。 “南都田淹,北郡雪积,既为天灾,更为人祸。”但见其猛然起身,望向远处一袭红衣,目中满是愤然,“江越无足,河堤不倾,何故百倾良田尽毁?梦华无争,战乱无起,何以北界黎民积贫?此番种种,皆因人为,明家故过,此却无干,何以归咎其身?东国封侯百年,一向不允殿中染血。此番宫宴屠戮罪臣之子,当为何······” 那一个“意”字还未出口便被滞在喉咙。一声呼啸湮没质问,“嗖”的一声当空划过一道赤华。霎时便闻金石交鸣的一声“叮”,却是箭矢已没入众将身后的石柱。 “公子,公子!” 裂帛之声响起,殿中韩弼径自撕下衣衫袖口,为明程包裹鬂边的伤口。生怕男子流血太多昏死过去,他大声吼喊,大殿之上充斥着明家忠仆的阵阵疾呼之声。而高喊也好,低惊也罢,丈外的焦急,寸尺的悚然,于何兮而言,一时竟都不曾闻得。 他抬起手,缓缓摸向颈边,指尖蓦地触及一片温热,静静看去,满手的血红。 那一箭自上而下发出,划过儒将右颈之后又擦了明程左鬂,再于即将戗地时恰好钉入廊柱。一箭双雕,便连收梢都掌握得恰到好处。起初见那女子娇嗔怪怨碧玉之风,只当如今正宫皇后是个年华尚轻的小家女子,与以往许多王侯嫔妾无甚两样,难堪六宫凤仪之位。此番现露身手,瞪时令满殿群臣瞠目结舌。便连久经沙场向以箭术自诩的破竹之将,也险些惊掉了下巴。 “拖下去,二十板子。” 众臣愣愕之时,女子已从宫人奉着的箭筒中再度抽出一只红翎,对于方才的质问之言,竟未有丝毫动容:“忤逆正宫,编排主上,依律杖责。若不悔改,再加二十。” “毒妇,妖后!” 立时有侍卫进来,将着玄披官服的男子拖走。直至出了大殿,仍听得震怒咒骂之声响亮清越,不绝于耳:“悖逆祖制,草菅人命,你迟早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棍棒落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响清晰传来。宫中刑杖不比衙门大户所用的夹棍家法,尤是质地坚厚,落在身上几棍便可伤了筋骨。若再这般骂下去,四十大板生生受下来,不残也要落个皮开肉绽。 “你闹够了没有?” 一把火烧了北苑,还不知明日又会传出怎样的风言风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余火未息,又要于这殿上血溅三尺,再也无法压制,江麟五指紧握,寒眸骤缩,当中怒意,竟比黄昏之时那场争执更甚。 “你若有恨,大可算朕一人身上。朕命途孤苦,又逢多舛,死便死了,又何足惜?”他咬牙,千言万语于心中辗转挣扎,一番柔肠千回百转,感受到体内那股丝丝涌起的微澜,终是一字字道,“亡者已矣,你纵伤及无数,杀再多的人,也于事无补,又何必一味执着?” “陛下!” 一旁内侍出声惊呼。饶是他花费工夫劝了好些时日,几番闹出人命的节骨眼上,两相争执时,往昔恩怨都未能如愿化解。现下闹到一众大臣面前,终该说开了,一番解释憋在心里半天,到头来出口的仍是句硬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澄清了便就此撇了干净。大好时机白白浪费,好生可惜不说,这般一言凿凿,岂不坐实了弑杀先王的罪名? “谁说我要报复了?” 闻他这般说来,飞雪脸色一白,随即恢复酒醺之后的红润:“父王之事,你我来日方长。现下要算的,是迟姐姐的账。” 听得那个名字,坐于上首的文臣蓦地便是一惊。却是自入殿中一直注意着当中变化的方铭墨再也无法平静,墨浓漆黑的眸中倏然起了一丝微澜,他仰首灌酒,将盏中佳酿一股饮了下去。纵刻意隐藏,可那将案几抓出指痕的手,却终是暴露了心中跌宕涌起的心绪。 “皇后想算迟姑娘的帐,那好,朕就帮你算。”不过是想寻个处死明程的由头,江麟一眼看破,冷笑,“五月廿九,明氏寿宴,迟姑娘在皇后饮尝的水中下了寒彻。正因有此毒寒之药,方使皇后寒毒发作,迫使朕去寻宋御医救治。朕离开不过少顷,皇后却偏偏于这片刻时日出了事,难道皇后不觉得,一切甚是巧合了些?” 飞雪全身蓦地一震,面色霎时青白。这件事本就为二人之间最大芥蒂,于她而言更是挥之不去的旧痕,当之满朝文武徒然揭露,直如伤疤被生生撕开,鲜血淋漓。她猛地连连后退,几要跌下玉阶。 “七月初五,芙蓉泛舟,皇后于湖心不甚落水。风荷苑尚宫自幼入宫,随侍长公主多年,虽是跋扈,却自有分寸。宫人之间起些怨怼,几句嫌恶是非,就险将迟姑娘推到水里,岂非过于激愤?而迟姑娘出身大户,幼袭庭训,举止向来端庄得体,行事颇为顾全大局。被个女流轻推了下,就站不住脚将皇后碰下游船,不是太过夸辞?” “七月三十,王宫大内。宫禁之中守备森严,鹰眼削翅,飞鸟难入,为何会有飞贼刺客于屋脊之上跳蹿,还正巧逢朕回宫之时?朕跟之其后,恰巧落入禁军埋伏。先王早知朕的身份,却一直不肯动作。与迟姑娘一见后猝然发难,不是受其蛊惑,又是什么?” “不要说了!” “彰明较著一望而知,还如何说是恰偶?聪明如皇后,莫非也察觉不出当中蹊跷?”袖中双手攥得紧紧,亦不愿提及惜曾种种,而一闻得迟家,所有怒意便于顷刻喷薄而出,“到底是皇后糊涂,还是朕公报私仇,嗜血昏庸?迟家乱举累及无辜,你放了迟家之后,沧延国人又有多少能予苟同?还是你想遭人嫌唾,留之骂名?你是皇后,是朕的皇后!一天是朕的皇后,一辈子都是!一朝失足遗恨千古,朕不允!” “你若敢杀迟姐姐,我便杀了明程,以命偿命!” 飞雪终是急了,旧事重提于她而言最是不愿,中伤之时双足不由自主步步后退。本已退至玉阶边缘,闻得此句莫名惊骇,多日怨恨恐惧如潮水一般顷刻涌来,倏地上前反驳。虽未失足重重跌落,可那一颗温粉火红的芳心,却刹然怒焰喷翻,舔舐寸寸纯粹稚嫩,霎时已是焦枯,“你执意要杀迟姐姐,那好,我便杀了明二公子。谁让他羞我辱我,欺我毁我!迟家不亡,君心难安;宵小不诛,妾身无甘! 但见双手一挽,赤红长箭便于掌中蓦地一转,锋芒直指殿中一主一仆。重巨长弓于纤弱少女手中竟轻如鸿羽,纤细手臂微微一拉,高大弓身顷刻怒张如九天满月,弦弓角力的吱呀声清晰响起,竟是那一张上古神兵已吃足了十成十的力道! “不要!不要!” 见那直有半人高的可怖红弓蓦然大张,如愤怒圆瞪的巨大瞳眸几要瞪出血来,韩弼失声大喊。撕心裂肺的叫声方一出口,那一支堪比普通箭羽两倍之长的赤翎便蓦地袭来,论其如何再喊,都已无法挽回。 殷红化为一道赤电嗖地飞出,刺耳呼啸如玉碎昆山,凤凰锐鸣,震耳欲聋。众臣只觉耳朵嗡嗡作响,凛冽寒风刀割般将冠下碎发削断,一时皆瞪大了眼睛。东地少有战乱,未经沙场的他们何曾见过此般凌霸的箭势?只道这一下若生生挨了,当真连全尸也留不下。纷纷屏了气息,只觉脑壳都要被那锐啸声震得碎了,一时对那残忍妖后的满腔怨词,也尽数忘了干净。 面对那即将将自己射得碎烂的巨箭,明程却不惊慌,只是抬起无力低垂的头,直直望着那正对眉心的一点尖锐,染血面容从未有过的倔强,而那眼中却是视死如归的惨淡释然。 “不,不!” 韩弼见他毫无一丝闪躲之意,急得目眦欲裂。眼看那一箭瞬忽已至眼前,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他猛然站起,竟用那双几近残废的腿蓦地冲到明程面前。 “韩大人,使不得,使不得!” 一众内侍惊呼。韩弼曾于宫中当差,为人大度得体,许多宫人都愿与其往来。眼下见着他将被射得粉身碎骨,当下大呼,惊骇之声此起彼伏。 “叮!” 殿上众人尽皆骇然,纷纷屏了气息。徒闻一声铮然,随之便是想象中的顿响。想那一箭定是射中了人,纷纷避了眼去不太敢再看。目光迷离的一瞬,眼角竟蓦然扫到除赤红之外的一道墨色。 “方、方丞相,这······” “叮叮”两声清脆接连响起,宛如龙吟。闻得一声轻呼,众臣纷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但见大殿东侧文官之首,方铭墨一袭玄袍玉冠,手持玄墨长弓静静伫立。长风荡过拂掠衣袍,露出深湛里衣,着墨一般的飒然儒装。 回首见那两箭一箭入柱,一箭戗地。落地之箭为赤,斜斜没入地面,于玉砖之上擦出深深痕迹,而另一箭钉入金柱,尤自深深入了半尺,翎尾玄黑直如漆染,竟为墨色! 但见韩弼左腿袍摆绽裂,同样射碎的亵裤中,露出被箭锋豁开的深深伤口。也仅是那一道伤口而已,除腿上本有的大片血烂,白衣男子身上再无任何损伤。竟是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方铭墨徒然出手,用所发之箭改变了红箭的去势,生生偏了方向! “方丞相······你······” 众臣纷纷惊呼。更有不少人趁机落井下石,口中啧啧期艾:“这······这······” 方铭墨心中冷叱,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径自上前,于众人或惊讶或讥嘲的目光中,从容踱至大殿正中,衣袍轻掠,单膝跪地:“臣剑履上殿,无视宫规,藐蔑庭礼,冒犯君威,罪当严律,听凭陛下责罚。” 墨色直裾轻飒,不经意间的一拂,逸然静垂身后。虽是拜跪,一躬一伏,却是那般稳重得体。翩翩玉立的身形颀长有致,却不失武者应有的威风凛凛。温雅儒然的面庞沉着自若镇定无澜,沉锁眉宇为那张儒雅面庞无端添了几许森然:“请陛下责罚!” “陛下!” 群臣目光皆落在大殿正中男子身上,正被那袭深深玄冷掩却三分眸色,倏然听得一声慨然,俱惊了一跳,纷纷望去,却见程禄已拂了官袍走近玉阶。 “臣冒死进谏,恳请陛下废黜皇后骆氏!” 一语方出,群臣顿时变了颜色,皆一脸苍白地望着面前不要了性命的大臣,眼中或玩味或讥嘲。经之方才惊吓,文尹犹自颤颤,此刻见得宿敌拼着一条烂命往刀刃上撞,立时起了笑意,立在阶下不置一词,只待一朝龙颜大怒,朝堂之上就此再无碍路之人,当真天助其也,好不大快人心! “乾坤朗朗,尤辨忠奸。陛下既为天子,当公明严判,目不容私。心内清明,一正罡风。”不顾众人唏嘘嘲讽的目光,他躬身,双手高举玉笏过顶,尤佩他赴宴也不忘带着上朝用的东西,而那柄玉牌上附了小纸,上用极细小毫写了密密麻麻的行楷,却是提前临好的弹劾之言,显然早存死谏之心,“正宫皇后骆氏,霸凛宫闱,残害先后,笼络走脚,此为其一;深夜肆火,烧杀舍里,累及无辜,此为其二;阴毒残忍,屠戮北苑,纵意宫闱,此为其三;携矢上殿,血累堂皇,无视宫规,此为其四。其间种种,论罪当诛,念辅佐龙御之功,可免一死,活罪难容。恳请陛下废骆氏皇后之位,禁之兰苑,令其思过。令立贤妃雨氏为正,统御六宫,待诞皇子册为国储,方保山河有继,天下太平。因己私情误政误民,当为君之大忌,望陛下三思而后行之。陛下当以国祚为重,勿过念旧情。臣斗胆进言,还望陛下成全臣为股之心!” 一番话正气凛凛,言之凿凿。声振之音,于耳中隆隆回响。众臣一时愣住,如被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一般,讷讷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少顷回过神来,望向龙御侧首的皇后,但见女子尤是一袭凤衣,长裙逶迤,头顶凤冠。显是已从方才的失态中正容过来,雍容依旧,高华依旧,只是那张晕着微微酒色的红晕退却了不少,微靥淡笑的面容不由自主地一垮。果然,闻及此般状告之言,论谁都不会高兴,而令人惊异的是,那双散尽烟雨朦胧的眸中,却是有了一抹无畏坦荡赏识襟度的豁如。 “程尚书既如此说,陛下不如从了他的意。” 飞雪倏然开口。群臣更是一惊,论谁都未料到皇后亦亲口如是。但见一袭凤华逶迤,转首时微微一躬,绕是身姿盈盈,衣冠楚楚,却终未能掩却眉眼间的坦然淡漠:“臣妾勒害苍生,目无法度,程大人所言句句属实。臣妾百口莫辩,唯有一赎罪过。愿陛下废黜臣妾正宫之位,臣妾绝无半分怨言。” 举众皆惊,纷纷骇然望向阶上一袭红衣。心中不解只是一刹,瞬忽心思婉转,顷刻便已明了。明家徒然发难,举兵谋反,当今圣上以平乱为由收编城外驻军,一举破城,亲手杀了骆氏先王,又将骆氏一族尽数屠戮,青州郎中骆子川惨遭凌迟之刑,千刀万剐后只剩了具白骨悬尸城门。皇后骆氏本一心辅佐,受欺受辱落下一身伤患,到头来却落个构害弑父的名声。此番种种,令其如何不恨?如是想来,纵焚北苑一是为了斩草除根,二来,恐是为了永除后患,好一分壁垒,破釜沉舟吧? 也好,一介弱女,纵不甘愿,又能掀起多大风浪?尤是那后宫女子,哪个不曾恨,又如何不生怨?避退锋芒,于苑中清幽一生,便是于这纷扰红尘中,是非宫闱里,得之的最大慰藉。 “皇后想让贤?” 闻之一番恳切,江麟眼眸倏地一沉,语声冷冷:“朕不允。” “你是朕的皇后,一天是皇后,一辈子都是!”双眸盯向殿外黑暗,眼瞳倒映漆黑夜色,寒沉如铁,五色冕毓掩却半面,拢下大片阴影,阴鸷枭枭,“朕既封你为后,便再无反悔。朝秦暮楚之事,朕做不来。你这一生,也休想逃!” “皇后骆氏纵肆宫闱,目无礼法,禁足一月,自醒身悔。无朕手谕,不得擅出兰苑半步。”双手攥紧,隐约可闻咯咯作响之声,似在压抑极深怒意,又似要将天地一切牢牢攥于掌心,包括她,无论相弃相负,但凡属于他的,便不容别人夺走,“丞相方铭墨携弓入殿,本为欺君,念救人有功,免其一死,罚三月俸禄,幽禁方府,无朕旨意,不得上朝。” “明程主仆,”余光扫向一旁鸾威凤仪的女子,他声音淡淡,“放之出宫,有生之年再不许踏入芜城半步,若有不从,斩。” 语罢甩袖而去。一国之君,竟于宫宴之上不领众臣守岁,当先离御,经过皇后身边时,看也未看一眼,似那惜曾姣好佳人,如今已于心底寂灭,韶年芳悸,相悦两情,也于那沉沉死泊中,静静地殒了。 宫城以东,碧流璋绦。芜水蜿蜒,于此处经流而过,横穿城中,又于三百里外徒而东折,由青玉门出,再润几座东城,汇聚入海。芜江为活水,冬日再冷也不曾封冻,如此遥遥千里,潺潺不绝,孰时发迹,孰时竭流,世人不知。而人世间的爱恨悲欢,喜笑苦乐,它却以一汪冥冥之眸悲悯静看,润人泽田,不知不觉,便已千年。 若问世间笑尝几许,苦含几多,它许会说别愁长在,靥聚倾韶。至少当下的韩弼是这般想。 人世总有苦短离多,如若沉于往痛而不自拔,怕今后等待他的,会有更多无法挽回的死别生离吧? “夜冷,坐久了受寒,回屋去吧。” 蓦地响起一声静劝。早有脚步声传来,虽未曾觉察,他却也不惊吓。并不看身后走来的人,韩弼只是仰首,静静看着头顶一隅苍穹,面容平澜,而那一双眼睛,却是望得幽远。 “你腿又流血了,伤势未愈,再染了凉,寒气入骨,会落病根的。”见男子不答,只一味望向天际,宋陌亦随他视线望去,却只见夜空沉沉如铁,雪后阴云还未散去,匿了多日的皎月已迫不及待跃出云端静照人间,只是此时子时已过,月已偏西,只是微微一落,便沉到了高高宫墙之后,却不知还有什么可看,“一年之前,陛下断了双腿,虽被我尽快接好,却还是落了沉疾。那双腿是被刑具轧断的,断口处尽皆粉碎,许多碎骨残留在腿里,到底是没办法了······”说着不由叹息一声,“伤筋动骨,动辄也要好上百日,你曾于师父门下学医,多少也该知晓。陛下于南地静养三月尚且如此,你这双腿,当真要好生将养,且莫太逞强了,不然落了疾患,可是要受罪了。” “怎么用江国君教训起我了?”屋檐倾下一隅暗洒,月色本不明朗,无端被那灰瓦一遮,男子的大半容颜尽数掩于阴影。眸色于黑暗中无端一闪,韩弼转而苦笑,“师叔一向慈爱,对我等晚辈最是爱护,便连祖父时而苛责,也要百般相劝袒护。如今却学起祖父板眼,当真今非昔比,不同以往了。” “时过境迁,许多事情,已不像当初那般简单了。”闻他以国君相称却不叫陛下,想来是江麟将其逐出帝都的缘故。东地广阔,江海浩汤,既入不得芜城,大有许多邻都避舍,水镇村落可以度此余生,但依他这个师侄的性子,单凭那心底不显山露水的倔强轻狂,也决计不会待在沧延了。此番称道,也无不妥。但看那明月沉得极快,不多时又落了几许,尤忆人之一生不尝如此,匆匆而过,倏划天际,载一世风尘,到头来,却连那光迹也不曾留下,不禁叹惋,“当初师父含冤而亡,韩氏门人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也都命丧刀下,无端受了连坐之害。我独自一人漂泊,四处行医为计,后蒙沧延先皇赏识,入之宫禁,又得越妃母子百般相护,方于宫争水火中勉强存活,不至当了别人棋子,无端枉死。” “见了师父那般下场,我本想为他老人家鸣声不平。可一记起他临终前那句‘勿生仇耻,当济悬壶’,便都看得淡了······”毕竟自己是个对谁都恨不起来的人,也不知这样好还是不好,他只得无奈叹了口气,“中原不似芜乡,朱门掩绮户,烟柳御繁华,权欲之处最是无情,奢靡浮华下,我看到最多的,却是权贵鼎食,钟鸣走马。沧延旧贵从骨子里便已烂了,百年香奢淫逸,人间的种种疾苦,早已尽数忘得净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尤是于那宫廷,先皇日渐老脉,嫔妾皇子争相夺嫡,牵连到的宫人内侍,死的死,惨的惨,见得此般轻命如芥,便越发觉得生之可贵,以往怨恨,当更是放下了······” “那些权贵本就如此,拿人不当人看。命如草芥,谁让他们和皇室沾亲带故?命就是命,这辈子都改不了。”宋陌与他说如何放下仇恨,他却将重点放在了前者,闻及宫闱残忍,韩弼嗤之以鼻,“鸟尽弓藏,又有哪家安得长久?一帮子贱命,死便死了,又有何干系?师叔妙技仁心,当于世间触手生春,于那是非敬而远之,又何故执迷不悟,追随江国君到如今?” “越妃母子对我百般照拂,滴水之恩,当报涌泉。当时我已成亲,有了妻儿。你叔母是沧延人,生在沧延,长在沧延,对沧延的一草一木都是眷恋。她不舍得走,我自然也走不了。”医锦世家满门彰誉,却落得一身冤屈,而况原因,却是因君主怀疑恩师与诛连之族有牵,故布死局以内侍染疾为由诏其入宫诊治,后因内侍病死言其乃害人庸医,将韩家满门抄斩。祖父惨死面前,却因此般荒诞根由,怕换做谁,都会对王贵公孙恨之入骨吧?对那一番偏激之言不甚介怀,宋陌只平和解释道,“我生性疏淡,本就无甚大志,本想守着娘娘太子,自家亲人过完一生,不料未过多久,越妃娘娘便遭人暗害去了,我极力保全太子,又将家人护得紧紧,生怕再有不测。谁知不过一年,沧延就亡国了······” 后来妻儿亡于战乱,将之葬下后随太傅携了年幼的江麟奔逃漠北。无战时坐留城池,出征时随行救治,为医的岁月里,亲眼看着那个命定不凡的少主长于战火,力排异己,又舍了城池,几番颠沛,只为保全沧延的最后一波流民,以及他最想护守一生的人······ “往后落了脚,收敛些狂傲脾气吧。异地他乡的,再犯了事,没人保你就不好了。”忆起刚入医馆时还是孩子的师侄经常闯祸,惹得师父发怒,若非自己护着,怕是男孩屁股早被家法打开了花。再想那个深宫中清冷单薄的少女,他不由劝道,“师父一生仁德,若泉下有知,定不愿你一心报仇。我已求过陛下,恩师之事不久将会昭告天下,沉冤得雪,也算对韩家有个交代。你也无须执着,皇后虽是渝王唯一血脉,到底久抱沉疴多年,于她而言,活着比死去更为辛苦。她恨明家,恨王后,一时偏激也是有的。公子既保下命来,有惊无险,医者为德,你宽宏些,切莫再计较了。” “我知道。” 身后堂中供奉伏羲、神农、黄帝塑像,香炉之中香木静燃,显是宋陌刚刚拜过。此般静夜,饶是隔着庭院,亦能闻得室中香屑剥落之声与卧房里明程沉沉的呼吸声。那般沉睡声响,却撩不起韩弼一丝睡意。他只是静静望着,一轮皎月偏西,隐于宫墙之后,见见敛了华色,纵奋力挣脱浓云遮掩,纵曾有光辉无暇,亦是落得孤寂凄凉。屋檐下,暗影里,那双眼眸不易觉察地一眯,绽露危险的精芒。 月至西沉,于连绵屋宇处渐渐敛了光晕。深宫静苑,坐坐琼瓦连绵,鳞次栉比堪接天际,却无人烟。 连月也敛了泻华的寂夜,亭台楼阁,甚那庭中几株飘萧枯零的玉兰,都浸于无声庸沉里。万物眷睡的下夜,苑中后舍的一处亭房,却灯火通明依旧。 一灯如豆,轻映窗纸婆娑。窗外玉树亭兰,为精致楼阁更添几分闲雅。孰会想到一个普通八角亭妙法暗藏?不论当中曲折回转处处为画,单是那精巧构造的休憩之处,便足凝了整座兰苑的三分匠心,玲珑巧致,单影如依,坐落之处虽是独僻,却似有花树抱厦为倚,如昏昏欲睡的伊人轻傍平澜,冥冥中,竟有几分落花可依之意,憩态柔婉,静临几度静泊,如织如梭下,朦胧黯淡如殇。 红颜相托,莫失莫负。曾几何时,父王曾与她那般如是。一夜经年,风拂过处,留恋之言尤在耳边,惜曾音袅,却终随风而逝,又有几分如真? “娘娘,迟姑娘要不要紧?” 黯淡烛光下,琴儿双眸明亮如星,于昏迹暗夜中闪烁着唯一灿然的光华。她担忧地看向柴草之上的迟凝幽,见人允自昏睡人世不醒,脱口问着正自把脉的人。 “感了些风寒,没什么大碍。”纤细葱指从枯槁腕脉上缓缓放下,飞雪淡淡回道。听出对方语中的隐忧,心下一暖,“吃五谷杂粮,难免有些头疼脑热,按着散热方子抓几副药,服下去就好。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别担心了。” “娘娘医术奴婢信得过,只是······”望着伏在案上提笔书写的皇后,宫宴时的凤袍已经退去,此时的女子白裙静曳,曲裾盈裹,头饰洁朴,昏黄烛光称出憔悴面容,如何看都是个静柔温婉的良家姑娘,又如何像大闹宫宴的刁钻皇后?不知那些反对新后的人,见了她这般恬静懿态,还会不会上书弹劾,“圣上百般置迟姑娘于死地,娘娘这样做,会不会······” 拟写药方的手蓦地一停,竟不觉丹笔已于纸上韵了大片墨迹。待回过神来,她一惊,忙将朱毫置了一旁,拿起晕得最厉害的薄纸,却发现垫在下面的宣纸尽已透上墨色,满心憾然。这套纸笔本是父王留给母亲的,因母亲不善其它,却独传诗书,父王便用祖上铸剑所余精铁做了文房四宝,令放上好薛涛笺于盒中以备相赠。后来母亲负气而走,兰苑初成时,父王只得将这套纸笔暂存后舍庭中,只求若有再见能行告之。熟知这一等,便是足足廿余年头,最后闻得的,竟是母亲的死讯。 无端让得明珠蒙尘,着实可惜。能令珍宥重见天日,母亲如若在天有灵,知晓父王苦心,也该心安了吧? “一些纸笺,不要紧的。我去找冯翼要些,不怕他不给。”着实见不得女子伤心,琴儿忙往外走,“宫里宣纸有的是,上回去户部送账册,冯翼特找管事要了一堆。一个字不写,天天拿来踮桌腿儿擦屁股,浪费死了。早知不带他去送账本了,真是······” “不必了。” 抱怨之声蓦地远去,大喇喇迈出房门的一刹,却被飞雪出言叫住。琴儿回身,见案旁女子拿了最下面的一张宣纸,重新拟了起来。 “晕了点墨而已,又不是写描红,不碍事的。”虽是这么说,飞雪扔用裁刀将那点墨迹轻轻刮得浅些,仔细写下最后一味药的剂量,以防太医院认错,“迟姐姐出身闺秀,你说这些糙话,她该皱眉了。” 琴儿“哦”了一声,她一向大咧惯了,无端被这么管了一句,颇有些不自在。但想个爱干净的姑娘喝用别人草纸写下的药,定是不愿意,遂忙住了口。见飞雪已起身走出门去,忙轻脚跟在其后。 “一天两次,喝完一副,烧就能退些。”白裙曳然轻拖满地长青,将手中药方叠好交给身旁宫人,飞雪轻轻叮嘱,“待迟姐姐好些,将她放······” “唔!” 纤弱腰肢蓦地前倾,话未说完,她便俯身,重重呕了一口。琴儿一惊,见那蒲柳之身摇摇欲坠,忙一把上前搀住。 “娘娘,娘娘!”黯淡月光下,但见女子缓缓张开的手心刺目殷红,她一惊,犹记陛下早先叮嘱,便要奔出许远,“我去叫宋大夫!” “别去。” 飞雪及时将她拉住:“宋大夫······在给明公子诊治。一命换一命,明程死了,陛下起了杀心······谁也拦不住。明程活着······迟姐姐······才能活······” “陛下为何要杀迟姑娘,他与迟家到底怎么了?”那一拽耗尽了她所有力气,感觉女子身子渐渐向下委顿,琴儿索性将她轻放在地上,让她稍作歇息,见女子面色惨白,不由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过节,为什么要把娘娘夹在中间,这该怎么办,怎么办!” “究竟为何······我也不知······陛下不说,我也不便问······咳咳······”开口已是勉强,一连说了这许多话,飞雪终是忍不住咳了起来,“我不想振天有事,更不想看着迟姐姐死······她害我,欺我,也是一时糊涂······咳咳······唯一的法子,就是让他们永远不见······至于原由······我不想问······也可能······等不到水落石出的那天······咳咳······咳咳!” “娘娘!” “在我身边······要习惯如此······”亭山傍水,气候也较苑中别处温暖湿润,因而此处草木四季长青。吸着不甚寒冷的空气,体内不适稍稍退去,看着琴儿含泪焦急的面容,飞雪笑道,“我身边没几个交好的人了······你······别再哭伤身子······咳······咳······”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虚弱倦意渐渐涌了上来,针扎般的痛如潮水般退去,宫人欲泣的面容于视线中渐渐模糊,终于,她缓缓阖目,口中吟着浮现于脑中的离文别句,“明月不安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琴儿蓦地一惊。垂首凝视女子面容,却见她安然依在自己怀中,已是沉沉睡去。病重之人睡去前的一刻,嘴边浮现的,不是深深痛苦,而是一抹笑,凄惨孤独的苦笑。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记忆中的容颜与怀中之人重合,琴儿开始哽咽,“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你睡吧······睡吧······”抬眸静望一轮孤月,她呢喃,“人世离别不知几多,山高水长也好······山重水尽也罢······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报你曾经的恩······” 寅夜,苍沉低霭,片片黑云依如化不开的块块墨迹,似砚台倒悬,朵朵于墨池中游离聚散,浓如欲垂,滴落人间,晕了无数世人浪子,凡民俗客的心。 世人只道风雨满楼,千载悠悠,又有几多追叹,世间一切恩怨,无外乎心之不甘。始于荒谬,终于无休,又有几人看透,一切争与纷扰,终其不过一抔腐土。到底无人能悟,却是处于漩涡,染了墨色,再无者朱。 一天中最寒冷的时辰,万家灯熄,便是难眠之人,也要缩在被里瑟瑟发抖,摸着一旁冻得冰凉的衣物,不曾有披衣而起的勇气。然而今夜,宁可闻针的茶舍里,却坐着一个少见的稀客。面容儒雅,道衣清曳,轻拂尘埃,却不染尘,一双皂靴半掩曳下,亦不沾尘,却是白日坐在角落独自品茗的书生。 饶是夜寒,桌旁的窗户却仍半敞着,朔风涌进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屋里冷得就堪结了冰,值夜的小二直打哆嗦,看着坐在窗前的人,只道这是个绝无二致的神经病,穿得人模人样,举止却这般反常。大冬天开着窗户不说,手里还拿个扇子呼啦呼啦地扇。大半夜的,装风流给谁看,有病吧? 生怕出摘指责气走客人,收不着茶钱挨掌柜骂,他只得任倒霉地往炉中添了柴,将手往棉衣里缩了缩,倒头接着睡,寒风嗖嗖的声音却在耳旁不停鼓着,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不愧是杜二公子,更宿夜深,竟还这般雅兴。” 不知过了多久,一蓝衣男子凭栏立于窗外,凝视只隔一扇薄窗的大汉,唇畔含笑:“骆人风流,越女妖娆,可论起佳脱秀骨,江越男子可不比骆人差。杜公子,是也不是?” “思忆前朝,脑袋是不想要了?”瞥也未瞥一眼,男子只是静静喝茶,面色不善,“有事说事,没事接着打你的更,快四更了,想死别拉着我。” “一个公子哥儿,说话别动不动杀头掉脑袋的,也不嫌难听!”大汉手提烛灯,一身蓝衣短褐,衣服中间尤写着一“更”字,显然是一更夫,却是白日带头骂起皇后的人。一口吹灭灯中烛火,他索性粗蛮起来,不再和书生一番臭贫,“大少爷早急了,让我摧你回去。你说你这整天喝酒品茶逛摊子,十来天里除了买把破扇子啥玩意儿没干。大少爷让君上罚了俸禄,府中正是吃紧的时候,你能别吃喝玩乐了行不?事没办成两头儿堵着,与其操这份心,不如全都上街要饭去算了!” “砰!” 话音未落,便听沉甸甸地一响。大汉说话间,男子往桌上扔了一个袋子。闻得那金属相击的声音,大汉不由一吓,忙伸手打开来看,竟是满满一袋金子! “拿去给我大哥,需要打点的,千万别吝啬。”径自斟了杯茶,将那袋钱银视作无物,男子端杯执盏,气息轻吐,“还有,替我给大哥带个口信,事情一成,自会回去,叫他莫再担心,打理好那边的事就好。” “哎呦妈呀,我说你哪儿来这么多金锭子?”看着袋子里的黄金,男子只顾咋舌,随即反应过来,一拍脑门,“你怎么撬开那娘们儿钱袋子的,真是神了!” “冰凌宫主虽落入柳国君之手,到底望月宫没倒。她手下的玉竹佩兰,都是能经事的。我说这钱俩有用,如何不会给我?” 轻缓气息拂乱杯中一汪静茗,泛着危险的涟漪。一口口热气于寒夜中化为白烟,顷刻结成了霜,与那隐于黑暗中的眸子一并,寒得骇人。 “先别扯这些没用的,你说事成回去,到底什么时候能成?”大汉大咧咧开口,“一年半载不成,还要个十年八年?君上想要大少爷的命,你不回去,到时只能给他烧纸钱了!” “用不了这么久,半年都用不了。”兄长急得火上浇油,他却自得悠闲,双眸微微一含,仅余一线寒芒四射,“她已经尝到失去亲眷的苦楚,还是经自己最爱的夫君之手,心里岂能好受得了?你说,让一个女人绝望,最好的法子,又是什么呢?” “不出半年,我一定会让她落入我手。到时我也让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语气徒然恶恨,手中茶杯攥得咯咯直响,他字字尤恨,“昏君脏婢生的贱种,还配当皇后?我先让她沾一身腥,再一点点折磨她,碾碎她!那臭男女死得痛快,他们的野种就别想好过,不还清这笔血债,我誓不为人!” “砰”地一声,他摔碎茶盏。于此同时,手中一枚银针已飞向柜台小二。那银针直入颈侧,还未惊醒的熟睡声顷刻便停了,却是未来及知晓发生了什么,便已被封了口。 夜寂,乌沉黑云终于此时微微散开了些。月华倾洒,不再有任何吝惜,灿然泻了一地,映于一袭白衣,诡异般的刺目。 雪后,天晴。 月色难得明亮,一轮孤皎悬于天际,尤似玉盘,倾泻银辉于地,亦是凄凉无依。 明程笑着跑着,皇宫到明府的路,他再熟悉不过。还未痊愈的伤竟不疼了,他大步奔去,皂底足靴于青石路上留下欢快的脚步。几乎雀跃着,他跳上石阶,用力推开沉封了多日的大门。 “吱呀”一声,门扇沉重缓慢地开了。门口石狮怒瞪他,他看不见,朱漆广门生了锈,他也不见。从小到大,这条路走了多少趟,这扇门推开了多少回,他数不清。但肯定的是,面对家父兄长的打压,他从未有如现在这般快活,再无忧虑的快活。 月华如练,洒于庭中玉砖,如泻了满庭水银,散发着夺人的危险。明家家训,庶子不得干政,兄长有令,不许他踏入外院一步,违之严惩。换做之前,他当是这般想,如今,他再无顾虑,嫡出少爷一般,他闲庭信步地缓缓踱入庭中,感受着多年来不曾感受过的月光的味道,未走几步,便又欢愉得跑了起来。 重门寂寂,一一于他眼前洞开,无人再说他无礼,无人再痛施狠手地责打他。明家完了,与那宫宇的牵连断了,他不用再苟且偷生,不用沦作权力的牺牲品,他再不要沾染那肮脏的东西,他只要从今往后,与姨娘逢春和韩弼,永远地生活在一起。 奔到那凄凉的院落,荒芜依旧。被囚禁了一月,院中杂草已长到及腰。拨开枯草,他跑进自己房间,只求快些收拾好本就不多的物什,离开这个梦魇般的地方。 屋中除了床榻案几,便只余几个药罐。以后再用不着这些东西,只看了一眼,他便走到物架旁边,从那沉朽的米缸旁拿起落了些许尘埃的衣服。 多日未有打理,衣服自然接了土。只轻轻一掸,上好布料便重现应有的鲜亮。 退下从太医院借穿的衣服,他迅速换上,系上博带,仔仔细细整了衣襟,又用帛带系了长发,擦去镜上尘土摆着一照,翩翩佳公子,卓然秀骨,舍之其谁? 逢春,待你出宫,与吾一双璧人,双宿双飞,海角相随,此生再也不归。 轻抚领口的荼蘼,他笑。百织绣法坚紧密实,感受着那平整轻柔的质地,尤在感受伊人纫衣之时,针针走脚的心意。 窸窣之声踱来,听着那犹自颤颤的脚步,他不禁失笑。这个韩弼,装老头装出瘾来了,眼下就两个人,年纪轻轻老气横秋,摆给谁看? “都说了你腿没好,先留御医那里养着,等把逢春接出来,再走也不迟。”他无奈,也摆出了习以为常的大爷架子,纨绔了多年,想着以后不用装了,竟是有些舍不得,既然如此,那便再装最后一次吧,“宋御医是你师叔,不短你吃不短你穿,跟爷腻蹭个什么!” “我说,你怎么不说话,爷问你呢!”听得身后的人不语,以为他是起了反感,他忙收敛起来,“和你闹着玩,你别生气。我不吃喝嫖赌了,以后我只疼逢春一个,只要你给我当郎中,给姨娘治病,行了吧?” “好了好了······”谈及往后的天地辽阔,他又有些兴奋,迫不及待地好哄,“这些年都没见你这样今天这是怎······” “噗!” 倏一回头,却见一道寒光刹然闪过。银芒如练,如镀了水银的月华,白中泛蓝,却是淬了剧毒。尤见光练后的双眸狰狞,还未来及反应,心口便霎地一凉。 “你······你······”望着眼前得他庇护,自幼与其一同长大的刎颈,明程满面不可置信。他恨他么,自己又欠了他什么?他荫蔽他,他医治他,如此知交,此生何求?却又是为什么,他狠下这般毫无余地的一招? “韩弼······韩弼······”胸中绞痛,喉头腥甜,一张口,殷红如瀑涌出,模糊最后的话语,“你······有······身······手······” 断断续续说完,他砰地仰倒,面上尤带难以置信的惊诧。领口团簇晕染,如墨浓浓。 轻拭匕首,其上血迹尽已乌黑。巾帕沾上毒血,亦被蚀出一个洞来。将汗帕嫌恶地掷在对方身上,他重收薄刃入怀。 月色冷寂,透过屋顶破处直直倾下,照亮男子眼眸,狐狼般的促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