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涂月三十,除夕。新载将至,万皆伊始。经年此时,上至宫宇天家,下至黎民市井,皆宴饮庆彩,举宾恭贺。按依章俗,于此一日,各家皆要置办客宴,聚亲庆盛,一扫旧尘,恭迎新载,走邻访友,互道祥吉。四方同贺,好不热闹。 今日也不例外。清晨时分,家家户户悬于门外的灯火便早早亮起,显然是要点上一日夜的打算,毫不吝惜此番耗费于灯烛之上的钱银。素日僻静的小巷里,也聚了三两孩童,天刚明时便兴奋笑乐地点着炮仗。噼啪响亮,回响于冗长深街,为将至节年着实添了不少喜气。 每年的这一天,从晨起时分,各家各户便要开始准备年宴。既要足够亲朋饱腹,又要有剩食留到明年,以图年年有余之意。兼旬月来百年安详的骆国徒起战乱,又逢雪冻,以至许多百姓家中房屋损伤,良田尽毁。所幸刚刚临极的新帝心知百姓诸多不易,并未因宫中吃紧苛重赋税。凭着存粮补给,倒也能挨过一个冬天。年夜多做些饭食,便做是祈求来年富庶的好彩头了。 申时,吃了早饭,城中家家户户的女眷便开始忙活起晚上的大宴。一些家中丁口不多的男子见妻子忙得来,倒也得了闲,三三两两聚在酒楼茶舍,如平日一般啜着茶酒,有一搭没一搭叙起了家常。 “腊八节那天宫里还来了人奢粥,怎的今儿到了年口,宫里头倒不来人了?” 茶舍里的炉炭烧得火热,一群邻里守着炉子取暖。望着茶楼门外的一小片冷清,正对着门口的男子颇不经意地道了一句,开始了今番的闲话。 “还奢粥呢,如今宫里头,怕是早翻了天了!” 身旁一人啜了口茶,于口中漱了漱早饭留下的葱味,咕嘟一声咽下,白了那人一眼道:“亏你还在城里头住着,昨儿夜里这么大动静,你不知道啊?睡得真够瓷实的,打雷都不带动的!” “打雷?”那人越发不解。什么时候,冬天下雪还打雷啊?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难不成真聋了?”另一人接了话茬,一副天知地知人尽皆知就你不知的嫌弃样,“昨儿夜里城东东德坊走水了,敢情你不知道啊?” “走水?!”那人更惊,“昨儿晚上的事儿?” “可不就是!”方才啜茶的男子又饮了一口,砸吧砸吧嘴,抱怨,“别提了,昨儿夜里睡得正香呢,就听轰隆一声,当时就把我弄醒了。起来一看,东头火苗直蹿了天!然后屋外乱乱哄哄个没完,吵起来的四邻都去看了热闹。反正我是没那个闲心,倒是今儿起来听说啊,瓦片房梁都烧成灰了!” “可不就说!”又有一人饮了口茶,着急忙慌地加入话题,“据说坊里的人一个都没跑出来,灰都不剩了,别提多惨了!” “有这么厉害?”第一人又是不解,满脸不信地凑近了问,“走水的事儿以前不是没有,衙门来了人,三两下就浇灭了,烧成了灰,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你个没脑子的!”啜茶男子白了他一眼,“用火不会烧成那样,那□□呢?” “可不说!昨儿衙门忙活了一夜都没把火扑灭,觉得不对劲儿,等今儿早上火灭了一查,你们猜怎么着?”急着喝茶的人又饮了口茶,烫得直吐舌头,忙不迭地说,“在废墟里竟发现了硫磺和硝石,还有雄黄呢!” “那是谁家放炮仗不小心点了?” “哪儿有那么简单!”接话的男子又接了一句,四下望了眼,见都是些寻常茶客,遂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啊,这事儿······怕是和宫里头有关!” “怎么说?”众人一惊,纷纷凑上前问道。 “昨儿夜里我赶去看了,听周围人说,东德坊的宅子一直空着,最近突然有人搬进去住······”仰头将茶一股脑喝完,那人迫不及待地将听到的一切尽数说来,“那帮人穿得破衣烂衫,面皮子却生得白净,不像年年儿风吹日晒的庄稼汉,反倒像吃香喝辣的公子哥大少爷······” “而且那帮子日里头深居简出,偶尔买个米啊面的,一买就是好几大袋,还都是磨得细的白面,要多少银子都掏得起,哪儿像天天儿讨饭糊口的灾民啊?”那人越说越兴起,无端大了声音,引了许多茶客凑近了听,“穿得一身寒碜,习性却惯了奢侈,偏又住进多少年都没人住过的老旧宅子,那定是有什么猫腻搁里头藏着呢!” “什么猫腻?”众人皆来了兴致,纷纷凑上前问道。 “还能有什么,定是明家的人啊!” 那人性子急,倒也不卖关子,直接一口道出:“之前什么卫家风家,拐着弯儿的公子王孙,早都被渝先王灭干净了,只剩下骆家明家。当今儿皇后是骆家人,她又不会搬石头砸自己脚。既不是自个儿族人,那定是明家人呗!” “怎么还跟皇后扯上了?”听他越说越离谱,众人更是不解,问。 “你们竟不知道?这事儿可是皇后做下的!” “据说昨儿夜里,明家的王后没了!”那人冲口而出,语不惊人死不休。 “今儿起来听城北卖包子的老张头说,天还没亮的时候,宫门就开了。那时天刚四更,上朝的大臣都还没起呢,就看见从宫里推出来辆车,车上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个破草席······” 说到这里大家都明白。若是给宫中之人采买的大小物品,断不必见不得人一样盖着席子。这种情况,定是又出了人命。毕竟宫里这种事,向来少不了。 “开始人家也没在意,守着宫门口住,早就司空见惯了,只道又是哪个惹了主子的短命鬼。宫里头的奴才,几个能得富贵,都是轻贱命,没辙······”一番话语印证了大家的猜测,却听那人又道,“可你们猜怎么着,那车推出来没多远,上面草席子就被风给吹开了。里面裹的根本不是什么宫女内侍,竟是王后!” “那明王后躺在车上,满脸的血,眼珠子瞪得老大,脖子都被勒断了,嘴边儿上挂着白沫,都不成人形了,别提多惨了!”那人越说越瘆人,说话的语气还不自觉地加了抑扬顿挫,直听得大家毛骨悚然,“他说那人脸是认不出来了,可那身凤袍他却识得,上面还拿金线绣着凤凰呢!那么高贵的人儿,最后落个尸首都保不全的下场,惨啊······” 他一连道了两个惨,弄得惊讶不已的众人也跟着唏嘘。渝王之后的华贵,这般岁数的过来人,当年都是有目共睹。二十年前,明氏镇国公高嫁嫡女为国储正妃,时正孟春,王城繁华荣盛,人群喧闹中但见百织繁花锦毯逶迤,遥遥铺了百里,远远见得一袭红妆自目极之处而来。一十二抬乘轿自锦毯之上缓缓而过,其上跪坐女子身披描金团鸾红衣,头顶玉钿十二金钗,于春日曜熠下红盛如火,葳蕤摇灿,直映得人目眩。连开路的侍从,撒花的婢女,都一一穿了崭新锦衣,步履齐整,威严端秀,而与轿中的女子相比,却霎时失了庄体。轻隔一帘软纱,尤可见其中女子正襟危坐,目不侧视。未至廿载的韶华,养于深闺,本是人比花娇,而那尤带几分稚气的容颜却庄重若鸾凤和颐,孤高若丹鹤临鸣,便连眸底不经意的一丝微漾,都被无端地,于不觉中敛了声息,一望而心神乍定。似那一波静静安澜,于无声中,便已抚了万千黎民于当时夺位之争中,一颗颗惧畏无措,惶惶不安的心。 万丛争放,百花斗艳,于芳年佳人相比,竟都无端失了颜色。据闻便连当年王后,于宫阙高处一睹其华后,竟也不由自惭形秽,道其方为牡丹国色,能堪一国凤仪之位。而太子骆骏能得此一贤助,更是将与其争位的二皇子着实气病了一场。至于之后的国储继位,扳旨封诰,册临后位的那天,女子与君携手,于重阙之上俯瞰苍生,更如凤临瑶台,盛华祥集,便连于城下卑微渺小的一望,都是极为过求的奢望。 当时他们正自年幼,坐在父亲肩上,于万千人群中遥望而去,还道那新后是无端临凡的仙圣。犹是多年过去,那不可逼视的风华,仍深深印刻于脑海,至今不曾忘却。 “昨儿夜走水的时候,连圣上都出宫亲临了!据说是明家那帮子人为了要挟皇后身边的宫女为他们做事,挟持了那姑娘的亲妹子,皇后为斩草除根才下的狠手!”但听那人犹自滔滔不绝,“圣上察觉当中蹊跷,扔了手里折子,轿辇子都没做,骑了马就来了。但那姑娘早被皇后的人接走,敢情还是扑了个空。得亏昨儿跑去看了,总算见着当今圣上真人儿了。我天那个俊呦,立在那儿跟天将下凡似的!” 一番话语将众人思绪拉了回来。尤想那般雍容华贵的女子如今竟落得这般下场,皆是扼腕叹惋不已。二十年,于人一生,既不算短促,也算不得长久,却到底磨蚀了妙龄女子的韶华,蹉跎了盼君缓归的思念,玷污了纯碧无暇的情窦,毁却了玲珑婉转的初心。 “都是那皇后惹的事!” 正自惆怅间,凑过来听的人中,忽有一人愤愤大喊:“都是她将王后娘娘害成那样,心狠手辣的毒妇,妖精!” “可不就说,王后娘娘在时何曾有过这等雪灾火难,我看就是那妖孽下凡作乱,惹了天谴!” “有她当皇后,迟早天下大乱!今天烧这家,明天杀那家,我们还能有好日子过?” “她以为就凭她那狐媚子样能将陛下迷得七荤八素?就她那臭病秧子,做梦!” 人群一时激愤,有一个带头开骂的,众人便纷纷附和起来。当今圣上杀了先王,如今已是人尽皆知的事,而皇后骆氏作为先王之女,安安稳稳待在后宫,说什么都于理不通。做出这些事来,当是对圣上的种种报复。 帝王家的恩怨,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自是管不着。唯一在意的,当属自家日子过得安不安生。一把火烧了民宅,还连带燃了周围许多房舍,出了这种事情,当是人心惶惶。要怪,便理所应当地怪在了皇后头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骂得正烈,全未看到他们身后,茶舍角落里的案几旁,一个男子坐在长凳上,细细品着杯中沏好的清茶。一袭道袍清端,白衣胜雪,身侧尤放一硬木柄直方扇,赫然是一白面书生。 茶气氤氲,隔雾看去,但见男子面庞净白,鼻梁眉宇端秀,书文之气尤重。而那看似云淡风轻的眸间,却瞬息划过一抹计谋得逞的笑意。 玉戏红尘,瑞白尤深。落了一夜的白絮于天明时分方歇。纷扰世俗的三两瑞尘,于千重宫阙中,却似裹了世故声色的素尘,六角寒英堆叠重重琼宇,隔绝几度人心。 幽兰苑虽枝野尽衰,许多被细致看护的草药却尤于寒中葳蕤,却了许多凄凉冬景。正宫侧首的内房里,女子一身白衣立于窗前,细心打理着摆放窗沿之上的兰花。紫檀精雕的花盆尤显高华,盆中植着的兰叶端雅娉婷,于芳土中温文静立,轻枝舒展,淡然朴质。而那安于其上的几朵兰花瓣白如雪,轻轻盛绽,无声吐芳,更如姣好容颜般吹弹秀致,温润淡抹。仿佛谦谦君子,窈窈淑女,便是这般相扶相依,相知相守。两相偎依的璧人,何奈花易零调,红颜薄命,待空留碧叶阑干,生灵尤在延续,却可还有最初时的相濡以沫,琴瑟和鸣? “娘娘。” 琼莹将拧好的热巾呈上,语气恭敬:“请娘娘沐手。” 往花叶上点了几滴露水,飞雪转身,并未看琼莹,只是如往常一般,径自去取玉盘之上的巾帕。孰料方一拿起,便立即触电般缩回了手。 “娘娘!” 徒闻一声轻呼,琼莹立刻上前。那方巾本不算太热,谁知手一碰便被无端烫了一下。起身查看后,竟发觉女子右手五指均已泛红,她一惊,马上翻箱倒柜寻了治烫伤的药,为女子擦上。 “幸亏季御医在房里备了药,拖久了就不好了。”琼莹上着药,满心愧疚地道,“都是奴婢粗心,伤者了娘娘,奴婢真是该死。” “烫了一下而已,无妨。”从宫婢手中缓缓抽出手,飞雪漠然转身,继续摆弄着盆中的兰花,将手有意往袖中掩了掩,“药味易熏了花草,这花开得正好,莫可惜了,将药拿下去吧。” “是。”轻轻应了一声,琼莹行礼,本要退下,却一直立在原处犹豫着,半晌方踌躇着道,“娘娘······” “你没必要谢我,我只是为了自己而已,毕竟我不想栽在明家手里,任人鱼肉。”知她要说什么,飞雪当下打断宫人的话,“况且我也未强留你。既已与令妹团聚,你拿些银子出宫,令谋生计去吧。” “娘娘!” 琼莹骇然,忙伏跪叩首:“娘娘深恩大义,奴婢感激不尽。奴婢只求娘娘将奴婢与小妹留下,奴婢定当好生侍候娘娘,看顾小妹。奴婢只对娘娘忠心耿耿,再不做他想了!” “求娘娘留下奴婢!”说完将头埋得更深,直挨到了地上。她与妹妹再无亲故,留在宫中若得主子信任兴许还有饭吃,如若出宫,两个弱女孤苦伶俜,又何谈生计?若是再被人欺负掳去青楼勾栏,更怎生是好?况且妹妹还小,她实在不想让她再受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苦。 良久并无声响。琼莹心中砰砰乱跳,生怕女子不会同意,又怕因之前生嫌,此番恳求会无端触怒女子,将她责打,亦或直接杀了处理掉。毕竟封口,是消除隐患最好的方法。 “我第一次听说,有人愿意留在宫里。” 房中久久静默。不知过了多久,方闻女子声音响起,带着些许不屑与冷嘲:“是非之地,有多少人避之不及,你却恳求我将你留下,当真是可笑!” “娘娘······” “罢了。”飞雪打断她的话,这一次,已显然没有之前的冷漠刻薄。 余光但见一角白衣轻旋,尤带女子韶年未却的灵动。素白足履轻软,踏地无声。高高翘起的凤头虽是威仪,可那轻轻勾勒其上水蓝云纹,却无端描摹了几分素淡。 面颊蓦地一触,尤带淡淡余温,却是女子沐手用的巾帕。琼莹一惊,不敢向后缩,更不敢起身,只颇为为难地道:“娘娘······” “眉拢淡烟,眸黛含眷。画得这般妆容,看来,你早就做了求我留你的打算。”轻轻蘸拭宫人颊上的冷汗,飞雪俯身,凝视面前之人的芳容,眉眼含笑,“琼莹姑娘,果真是个心思玲珑的人······” “娘娘!” “以后在我身边,要等我说完话再开口。”犹见宫人颇为惊乍地打断自己,飞雪敛了笑容,却不生怒,只道,“姑娘如此善于装扮,以后可要多为我想想。本宫······可是个笨手笨脚的人呢······” 听话中之意,显是要将自己留下了。琼莹正要谢恩,余光却蓦地瞥见女子眼底一纵即逝的伤感。正要一愣,却见女子已将那抹黯然瞬忽敛了,语气霎时恢复平日威严:“来人。” “娘娘。”还未等二人起身,门后便立时走进来个宫女,躬身行礼,“娘娘有何吩咐?” 明已清走所有下人,开口一唤,这宫人却立刻步了进来,显是一直立在门外。飞雪眸光一凝,冷冷审视着面前的宫女,目光严判而狐疑。 “娘娘恕罪!”知她这般为何,宫女身子一颤,忙跪下求饶,“方才北苑传来消息,奴婢本想禀报,看见娘娘在和琼莹姑娘说话,才未敢打扰。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说吧,”听闻北苑,飞雪刚松下的心又是一紧,手一抬,示意她起身,“有消息了么?” “启禀娘娘,迟姑娘果然在御奴苑。” 饶是早就料到,飞雪心下仍不由一凛:“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迟姑娘被关进去后整日挨人责打,没多久就病下了。”宫人如实禀道,“姑娘整日咳嗽,还发高热,人都道那病是伤寒,怕传了人,便把她关在单独的屋子里。我们的人发现她时,她已几日未进食水,人都烧得虚脱了······” “将琼玉姑娘接来安顿,然后出宫寻个女先生。”握住琼莹的手蓦地一紧,暗暗深深吸气,飞雪稳了稳心神,定定吩咐,“先生要教得好的,出多少价都可,钱银从本宫俸禄里扣。琼玉姑娘一应起居皆要周到,不得轻怠疏忽。” “是,娘娘。”知她心中自有打算,宫女不再多言,当下去办吩咐下来的事。没交代她的,一概不再过问。 “替本宫更衣。”见那宫人走远,后一句话,飞雪却是对着琼莹,“传令所有侍卫,移驾御奴苑。” 时过正午,阴绵多日的苍穹终于放晴。一缕金芒映穿云海,熠亮人间,驱散沉云蔼蔼,拂照叠堆芜雪,灿灿如海上波光粼粼,潋滟生辉。东地雪雨无常,除夕天晴,人们皆道此乃天做祥瑞,来年山河必将大治。若无那狐妖皇后下凡为祸,沧延定将百废待兴,物阜民康。 待至申时,斜晖渐落,一抹余韵疏挂檐角,本应余晖将敛,却不知为何,竟呈现出一种不同往日的火红。作为书房,文书阁三面为窗,采光极好。平日掌灯的时辰,如今竟不用点烛,朝西的门牖敞开,单是那辉映,便足以将案几照得明亮。 “大太阳看着真舒服啊,”颇没眼力地站在门前,感受着残阳的温暖,冯翼难得诗性大发,一抒胸臆,满腔豪情,“真乃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 一众内侍都低垂了头,尽皆汗颜。大好的日子,大好的日头,非要吟出这么句诗来。再说陛下年方二十,他们刚入宫的新人也都不老,没头没尾横空出世这么一句,当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冯前辈年至高寿,果真是朕怠慢了。” 端正坐在案旁,手持紫毫,正对着一份奏折批阅,江麟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道,“前辈年事已高,烦请坐下歇歇。老胳膊老腿的,站久了不好。” 内侍们低头憋笑。自他们入宫,这冯翼便服侍在陛下身侧。与其说是服侍,倒不如说是添笑。平日一惊一乍不说,热脸贴了座冰山,倒着实令人生趣。 冯翼瘪了瘪嘴,只得认乖,灰溜溜避到一旁,临走时不由瞥了眼跪在远处的挺拔身影。 阁外院中,一袭白衣的男子腰系玉带,长摆逶地,却是韩弼。此时他已面朝楼阁,不声不响跪了五日。夕阳漫照下,长身玉立的身姿于石板上投出颀长身影,背对映熠的面容尤于阴影中显出几分沧桑,想是因雪打日晒的缘故,竟无了平日的飒然清逸。束发巾帛散乱,金芒映照下依稀可见丝缕碎发飘荡,狼狈而颓然。温朗的眸中片片死寂,虽是绝望,清削的背脊却如松般笔挺,于寒风中微微摇晃,显再难以支持。而那双腿跪在扫开沉雪的冷硬石板上,却是早已血烂。沾了污浊尘灰的袍摆之上染了三两暗红,竟是那浓血早已透过重重衣衫浸了出来。 “嗝······” 嗅着空气中弥散的腐烂气味,冯翼颇为不忍,本想为他求情,孰料方一张口,竟从嘴里先打了个嗝出来。 “看来前辈午膳用得不错。” 闻得随之而来的饭菜鲜香味及满嘴的葱花味,显然这嗝是饱嗝不是饿嗝,手中紫毫径自挥洒,江麟启唇淡问:“前辈午膳用了什么,可说与朕听听?” “当然可以!午膳吗······哦,我想起来了!”一提到吃,便连人命关天的事也抛到了脑后,冯翼兴高采烈地道,“有诗礼银杏,半月沉江,瓦掌山瑞,水戏鸳鸯,飞天揽月······还有花揽桂鱼!午膳的时候就在御膳房里摆着,陛下要是喜欢,等厨下再做可以尝尝,咂咂······一等一的好!” “这样啊······”提起吃来,连博闻强记的本事也变得好了,看来御厨的手艺果真名不虚传。毫管于奏折之上利落收尾,江麟忽而问道,“可曾还有鸡汤?” “有,有啊!陛下不说我还真忘了!”左手往右手上一砸,冯翼眼睛顿时一亮,“汤喝得正是鸡汤,那一大锅呀······啧啧······半锅喝完肚子都撑了······” “别说啦······” “冯翼!” 身旁内侍正拉着他袖子劝,内间便“唰”地飞出来一本账册。砸中冯翼的瞬间,一声暴喝霎时响起:“唠唠叨叨有完没完了?再多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一声怒吼带着女子声音的清悦,直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轻盈灵动的身影瞬忽而至,琴儿从身后房间跃出来,曼妙身形尤带几分英武,“上次的帐还没算完,再瞎说,真真割了你舌头!” “呀呀呀,别别······” “别什么,快帮我把账册抬到户部去,沉死了!”琴儿拉过冯翼就走,“不帮着干活成天絮叨,婆妈死你!” 句句娇喝响起,震耳欲聋。直至“砰”的一声,待江麟身后房间重新关紧,阁中终于恢复往日的平静。 一众内侍皆是唏嘘,既感叹冯老兄遇上这么位河东狮吼,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又纷纷庆幸,幸亏琴儿姑娘及时打断冯翼的话,不然让他这个嘴上没拦的全说出来,连琴儿都要跟着挨罚。 “陛下宅心仁厚,连待吾等下人都是宽宏,为何不放下身阶,和娘娘说上两句呢?” 见砚中的墨已用得殆尽,一名内侍上前,拿起石碾细细研磨,“听太医院说前些时日皇后娘娘一直高热不退,现下病刚好些,正是体弱的时候。陛下既然挂心,为何不去亲自看看娘娘,倒也省得在膳食上花费心思,劳力劳神。” 自从皇后有醒转的迹象,江麟便日日亲临膳房准备吃食。他素不爱钻研这些,几天之内便能做出如此佳肴,疏不知暗自下了多少工夫。而那膳食做好了,却不差人送去,只是端正放在御膳房厨案上。幽兰苑的宫人更好,来取食膳时看见一堆山珍海味不取,却只随便拿些简单菜式,着实将那些温补食膳好生浪费不少。 于是御膳房的人整天看着圣上亲自下厨做好三膳,第二天再原封不动地扔掉,日日如此,却不敢多说一句。难得今日盘子空空,大家正自心喜,到头来却是被冯翼和琴儿分着吃掉了。 “陛下瞒得越久,便与娘娘隔得越深。皇后是个心思重的,想来想去,该真道是陛下的不是了。”陛下对皇后有多看重,论谁都看得明白,却平白闹得这般生嫌。虽知宫中多说多错的道理,内侍却也忍不住开口,“陛下还是去看看娘娘吧,娘娘成日将自己关在宫里,时日久了,该闷出病了。” “朕倒是希望,她将自己关在宫里。” 又拿一道折子细看,手持紫毫正要提笔,目光却徒然一凝。内侍察出端倪,偷偷往那折子上瞥了一眼,不由一惊。 “涂月廿九,夜。城东德坊走水,牵连民宅舍里,死伤无数,乃正宫骆氏为之。现民怨纷起,皆言其妖,市井动荡,人心惶惶。臣斗胆上疏,肯切陛下罢黜正宫,令立贤妃雨氏为后。一保嫡脉子息绵延,二防吾朝民心生变。国之安泰祸乱,皆于此之一举也······” 还未等读完,江麟便抄起那道折子,愤然扔在地上。内侍这才看到折子的封面。但见缎面封皮之上,《谏君废后改立疏》几个大字旁,赫然写着“程禄”二字。行书端正,偶有连带,也是走笔稳健,竖横方慨,尤见其为人秉正,刚直不阿的忠义禀性。 “陛下······” 见江麟只是气愤,却不传户部尚书程禄入宫进谏,想是其所言不假。昨夜听闻走水,正在批折子的圣上即刻出宫。陛下不爱带下人,冯翼胆子又小,只有他随之身旁陪侍,那一场大火自也亲眼见得,现下想想犹为变色。近来明洞山一带匪患严重,本以为是哪个大盗恶匪劫掠之后毁尸灭迹以利逃脱,却不想竟是皇后所为。 “陛下一夜未寝,又批了一天的奏折,想必定是累了。晚些还有宫宴,不妨趁着现下歇歇。”但见江麟双目微红,满眼血丝,只道是疲累恼怒所致,径自斟了杯茶,内侍呈到皇帝面前,耐心劝道,“初一到十五朝廷休沐,冠盖往来的时正,想也无人递送折子。这些奏折慢慢批也不迟。来年春耕夏汛定会忙碌,陛下不妨趁着年节好生歇息下,养足了精神,也好稳妥操持。” 江麟闭目,用手按捏拢起的眉心。说来他早就累了,闻内侍这般一说,深深疲惫霎时涌上心头,袭遍全身。小憩用的方榻就在身后内室,几步路的功夫,他却也不起身,只用手肘撑着案几,径自阖了目,便要沉沉睡去。 “唉······”见得圣上眉宇紧锁的样子,内侍不由叹气。他生于市井,自幼便看得种种民间疾苦,又见骆族宫中权贵,明家将相之人成日纵驰骈马,翥辂金车,当想入得天家日子会好过些,为着家母不再为计操劳,毅然决然进宫当差。而如今看来,一国之君操持大小政务,挂念后宫之事,为夫为君,当真分身乏术,所要担当承受的,也远比其他人多得多。与贫苦百姓比起来,怕是更为不易。 黎民之苦,帝王之劳;生计之难,理琐之繁。古来世事唯艰,又有几人能快活呢? 这般姿势也能睡着,不知是有多累。想着一会还要于宫宴上应付百官,内侍看着心酸。正要放轻动作为圣上拿件衣服披上,却蓦地听见声声惊呼从阁外院中传来,由远及近。 “陛下!陛下······不好了······” 向南的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着实将众人惊了一跳。江麟自也惊醒,当即看向冒然闯进来的内侍。 “陛下······不好了······”那名内侍年事已高,却是被打发到北宫看院落的。这般岁数撩袍跑了一路,早已上气不接下气。还未将气息喘匀,便“扑通”一声跪下,“北苑······北苑走水了!” 江麟霎时站起,满面惊愕。这才看清老者面上被熏黑的道道痕迹。他猛地冲到窗前望去,竟真见宫宇极北之处火光冲天,烈烈赤红,无端映了半个苍穹。